那日,柳絮飘飞,钓竿浮萍,老者语调平缓的向他和赵尹二人讲解着谱曲的技巧和历代曲艺大家的风格与神韵,从师旷的庄重肃穆到俞伯牙的巍峨开阔,从高渐离的刚劲悲怆到蔡邕的空灵辽远,以及荀氏琴曲的收放自如,一一评析,随后又从嵇康的《广陵散》讲到当世曲赋天才王俭的《时年叹》,直到斜阳残照,河畔的钓竿已被鱼儿拖得不知所踪时,方才起身告辞离去。
老者辞去时,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号,叶玄也是后来才从赵尹口中得知,原来对方是一代音律大师荀勖之子,有着当世音律第一品的商山雅士——荀益。
也正是有这样一段渊源在,叶玄才能从那个双丫髻的小丫鬟送来的曲谱中,品出一份荀氏的风格来。
他又怎会想到,那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慈祥长者,再见面时已是这样一堆残雪覆盖下的黄土。
叶玄郑然向那堆荒冢俯身施了一礼,转向伊娄染,道:“不知我大哥的墓葬在何地?”
伊娄染没有回答,伸手指向了云山的山腰。
叶玄沿着伊娄染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腰处,一片突兀雪白中,有一株不高的常青松直直挺立着,傲然而又孤独。
“是按照中原的习俗安葬的,知道的人不多,因为肃甄部的势力,我们不敢立碑,只有移栽一株松树,作为标记,那个时候也不知你的生死,不知道要过多久才会有人来寻找这一座孤冢。”
“伊娄大哥为小弟做到这一步,叶玄已是感激不尽了。”
“贤弟客气了,我伊娄部这次能免过晋军的战火,也是有赖于贤弟!”
“这是应该的,伊娄大哥又何须言此!”
伊娄染感叹似的长长舒了口气,道:“一年前还不可匹敌的肃甄大军如今却连连溃败,而且还败得如此迅速彻底,世事难料啊?”
“难料吗?”叶玄看了一眼伊娄染,不相信的笑了笑,道:“伊娄大哥想必早就已经料到这个结局了吧?”
伊娄染没有点头,只是道:“偈语有言,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我当初那般助你,当然也是在帮助我自己。”
叶玄听罢,没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积雪,渐渐向着山腰的那一株挺拔的青松而去。
与伊娄染所言无异,这是一冢按照中原习俗下葬的简式墓地,不高的圆形土丘上堆彻了一些石块,四周的荒草也明显少了许多,一株不高的青松挺立在土堆右侧,其前方的雪地里还有几簇墨绿色的兰草,明显能看出是被人专程移栽到此地的,虽然没有墓碑言明墓主人的身份,但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这已是对墓主人莫大的尊敬了。
叶玄神色黯然的跪下拜了三拜后,起身道:“我想刻两块墓牌,木质的就好,待天下大定后,再来接大哥回虚家祖陵!”
伊娄染点了点头,道:“嗯,好,我给你安排。”
叶玄听罢,道了声谢,走出两步,来到一片较为空阔的地方,从山腰望向对面的伊娄部营寨,怅然良久后,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露出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道:“这里是个好地方!”
伊娄染闻言也望向山脚那边的营寨,笑着没有说话。
“伊娄大哥,我喜欢小林,我想娶她为妻!”叶玄的眼睛遥遥望着山对面那一座高台上的红点,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为妻?”伊娄染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嗯。”叶玄神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伊娄染见叶玄语气如此平淡,不禁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道:“我伊娄部是塞外部落,恐怕小林的身份入不了令尊堂的眼吧!”
伊娄染曾游历九州,对于晋人信奉的“华夷之辨”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知道,迁至中原的鲜卑人在晋人的生活中,地位是十分低下的,只可能为奴为婢,最多不过是仗着主人的恩宠成为侍妾。
这还只是一般的寻常人家,而像梁县公府这等公爵世家,即便是平常家世的汉家女子,都不可能娶为妻室,更遑论一个塞外胡女?
士庶有别,门当户对,这应当算得上是中原婚嫁最基本的习俗了。
即便放荡旷达如风流名士阮咸,能够不计身份地位,与姑母家的胡婢相爱,随后又在服丧期不顾礼法,着孝服追回胡婢,但此等不羁世俗之人,最后也只能给那胡婢一个侍妾的名分,叶玄又有何德何能对抗这世间的成见和礼法,给伊娄林一个妻室的名分呢?
叶玄自然明白伊娄染的担忧,他转头看了一眼正神色不满的伊娄染一眼,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了山脚远处那一点艳红,似笑非笑的道:“伊娄大哥太低估小弟了,也太低估家父与家母了!”
“家父就不多说了,常年领兵在外,与诸胡都打过交道,如果家父对诸胡存有轻视之心,恐怕早已战死沙场了,至于家母,一向慈爱,从小到大也一直教导小子要重情重义、勇于担当,不然去年也不会纵容我只身北上洛阳,而伊娄部对我有莫大的恩情,家母也心知肚明,因此是绝不会因为小林的身份而轻视她的,这点在下敢对伊娄大哥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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