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永远裹着死亡的味道。林砚握着高速涡轮机的手在发抖，钻头悬停在患者口腔上方，像一柄随时会坠落的断头铡刀。他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抵在诊疗台边缘，用力到指节发白——这是今天第三次发作性震颤，帕金森早期症状如同附骨之疽，而距离他收到确诊通知书不过七十二小时。
"医生？"诊疗椅上的女孩含糊地唤他，麻药让她的声音像含着一团棉花。林砚望着她垂落的栗色长发，发梢蜷曲的弧度与七年前分毫不差。那时他蜷在教室后排，看程蔓把头发别到耳后，阳光穿过她指缝落在草稿纸上，导数方程里藏着少年人滚烫的心跳。
涡轮机轰鸣着刺入龋齿，程蔓猛地攥紧扶手。林砚的视线掠过她无名指上的婚戒，钻石棱角在无影灯下割裂成无数光斑。三个月前他亲手为这颗钻戒的主人做过根管治疗，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在麻醉生效前突然问："林医生认识蔓蔓？上周同学会她喝醉时喊过你的名字。"
"放松。"林砚将车针换成长柄挖匙，腐质剥离时涌出的脓血沾满橡胶手套。程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涣散的瞳孔里泛起水雾："疼......"他几乎要脱口说出真相，关于当年高考前夜她父亲肝癌晚期急需用钱，关于那张被他撕碎的情书和三十万支票，关于此刻正在侵蚀他神经系统的遗传性帕金森。
诊疗室外传来孩童嬉闹声，程蔓五岁的女儿正踮脚够着导诊台的糖果罐。林砚想起确诊当天，神经科主任将核磁共振片按在灯箱上："你父亲发病年龄是四十二岁，你提前了整整十年。"黑白影像里萎缩的苍白球如同被虫蛀空的牙齿，而他的手术刀救得了千万人的牙髓，唯独剜不去血脉里流淌的诅咒。
"这颗牙保不住了。"林砚摘下沾满血污的口罩，金属托盘里躺着半颗残牙。程蔓对着镜子抚摸红肿牙龈，忽然轻笑："以前你总说我是蛀牙体质。"他背过身整理器械，玻璃药柜倒映出她低头哄女儿的画面。小女孩摊开掌心，乳牙躺在带血的纸巾里："妈妈，牙仙子会给我金币吗？"
夜色漫进诊室时，林砚在程蔓病历本上划掉最后一笔。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爬上他抽搐的左手，抽屉深处装着盐酸普拉克索的药瓶已经见底。监控视频里，程蔓的女儿正在候诊区乱跑，突然踉跄着撞上消毒柜。林砚冲出去时，孩子掌心嵌着玻璃碴，哭声像生锈的钻头凿穿耳膜。
"别动。"他捏着镊子的手抖得厉害，碎玻璃在血肉里游若磷火。小女孩突然咬住他的虎口，鲜血顺着腕表表盘蜿蜒成河。程蔓冲进来抱住孩子，看向他的眼神淬着冰棱："你故意的？因为当年......"后半句湮灭在警报声中，林砚望着自己失控的左手，终于明白父亲为何选择在车库结束生命。
暴雨拍打窗棂那夜，林砚把辞职信塞进院长办公室。程蔓的未接来电在屏幕上闪烁成星群，语音信箱里存着机械女声提示的欠费通知。他蜷在解剖室角落，牙齿啃噬着手背试图压制震颤，直到血腥味漫过舌苔。七年前那个雪夜，他就是这样跪在程家门前，看着自己呼出的白雾融进灵堂飘出的纸灰。
最后一次见到程蔓是在儿童牙科诊所。她女儿躺在粉色诊疗椅上，新换的牙医正轻声讲解乳牙滞留的危害。林砚隔着玻璃窗看她把女儿散落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婚戒在无名指上闪着冷光。口袋里的诊断书被攥成团，上面潦草记录着今日发作性震颤已达十七次。
当春末的玉兰坠满医院中庭时，护士长在值班室发现了林砚。他伏在成堆的病历本上，右手仍握着没写完的《青少年龋齿防治手册》，左手指尖凝固着蓝黑色墨迹——那是最后一支多巴胺激动剂的注射痕迹。程蔓收到快递是在清明次日，牛皮纸袋里装着泛黄的情书碎片与三十万汇款单，还有张字迹歪斜的便签："牙齿会再生，爱不会。"
殡仪馆里，程蔓抚过林砚冰冷的左手，那些曾为她修补过牙齿、擦拭过泪水、压制过震颤的手指，此刻安静地蜷在苍白的掌心里。窗外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某个小女孩正在炫耀牙仙子送的金币，而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世上真有人甘愿把心脏雕成金币的形状，藏进每个关于疼痛与重逢的谎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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