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坐在泉州城楼上晒太阳,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固始县的日子。俺娘总说俺生下来就比别家孩子沉实,接生婆托着俺屁股直喊手酸。这话俺现在都不信,可娘说那年月粮食金贵,能养活三个小子不容易。俺爹王恁是县里教书的,说是读书人,可家里八亩薄田种出来的麦子总不够塞牙缝。
光启元年那会儿,俺才十六。记得最清楚的是爹咳血那晚,灶台上熬着半碗粟米粥。大哥王潮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在月光底下泛着青光。二哥王审邽攥着本《春秋》靠在门框上,书角都卷成麻花了。俺跪在炕沿给爹擦汗,手底下棉布硬得像砂纸。
"三儿啊..."爹突然抓住俺手腕,力气大得吓人。他眼珠子瞪得滚圆,喉咙里咕噜咕噜响:"这世道...要变天了..."话没说完,一口血喷在俺前襟上,热得发烫。大哥冲进来时,爹已经没气了。那件带血的衣裳俺娘补了又补,直到跟着黄巢军南下时还穿在身上。
转过年来开春,里正带着两个衙役踹开俺家院门。领头那个疤脸差官用刀鞘敲着石磨:"王审知是吧?刺史大人征青壮剿匪,明日卯时县衙点卯。"大哥攥着俺胳膊直发抖,二哥突然冲出来喊:"我替三弟去!"疤脸差官斜眼打量他瘦竹竿似的身板,嗤笑一声:"就你?别耽误爷的工夫。"
那天夜里,娘把三个鸡蛋煮了塞进俺包袱。油灯芯子噼啪炸响,大哥闷头往俺鞋底垫麦草,二哥往俺水囊里灌醋——说是行军路上能防瘟。俺抱着爹留下的《孙子兵法》,看着窗棂外头惨白的月亮,突然想起去年这时候,爹还在教俺写"忠孝节义"四个字。
跟着官军走到陈州地界,俺才晓得什么叫人间炼狱。树皮都叫人剥光了,饿殍横在道旁,眼窝里爬满白蛆。队里有个叫栓柱的小子,夜里偷啃死人手指头,被都头吊在旗杆上活活晒死。俺攥着娘给的鸡蛋,硬是捱了七天没舍得吃。
黄巢军破城那日,官军像炸窝的蚂蚁乱窜。俺跟着溃兵往南跑,半道被裹进王绪的起义军。记得头回见着王大将军,他骑在枣红马上,满脸横肉油光发亮。有个老兵油子跟俺嘀咕:"瞧见没?那马镫子都是鎏金的。"后来才知这厮原是屠户出身,最喜在酒宴上剁人手指下酒。
在义军里混了两年,俺从伙头兵干到亲卫队长。要说王大将军待俺不薄,有回庆功宴上赏了件锁子甲,说是从节度使府里扒出来的。可这人心眼比针鼻还小,成天疑神疑鬼。光启二年秋,有个伙夫说梦话喊了句"王字倒着写",被他听见,当场剁了喂狗。
最要命的是他信巫婆的话,说军中有"王者之气"。自打进了漳州地界,他看谁都不顺眼。那日俺带着弟兄巡营,撞见他把刘先锋绑在旗杆上拷问。刘先锋满脸是血,嘴里还咬着半截舌头。王大将军见着俺,忽然阴恻恻笑:"三郎啊,听说你昨儿夜里磨刀了?"
这话吓得俺后背发凉。回营帐跟大哥二哥商量,二哥拍案说:"不能再跟着这疯子了!"大哥闷头擦他的陌刀,刀刃映着火光一闪一闪:"得找机会..."话没说完,外头传来哭喊声。掀帘子一看,王大将军的亲兵正拖走十几个弟兄,说是要"清君侧"。
那天半夜,俺摸黑去找先锋指挥使李逵。这老哥是光州老乡,平日最服大哥。俺俩蹲在马厩草料堆后头,他咬着草根说:"王疯子今天又宰了七个弟兄,再这么下去,大伙都得成刀下鬼。"正说着,马槽底下钻出个人,竟是二哥。他满脸草屑,压低嗓子说:"三郎,大哥让我来找你..."
三更天聚在河滩柳树林里的,除了俺们兄弟,还有三十多个光州老乡。李逵把刀插在沙地上:"王潮兄弟,你说咋办?"大哥从怀里掏出块麻布,上头用炭灰画着行军路线:"前头就是汀州,再往东就是死路。王绪这厮听信妖言,非要往闽南深山老林里钻,分明是要把弟兄们往绝路上带。"
李逵啐了口唾沫:"早该反了!上个月克扣军粮,害得我营里饿死二十多个弟兄。"二哥突然插话:"王绪的亲兵队还剩多少人?"俺掰着手指算:"前日刚杀了两个队长,现在顶多五十人。"大哥猛地起身,陌刀在月光下划出道银弧:"明日午时大军过竹篙岭,那里山道狭窄..."
话没说完,林子外头传来脚步声。众人抄家伙的瞬间,巡夜的张老三提着灯笼钻进来:"潮哥!王绪那厮要杀李存孝!"李存孝是军中有名的猛将,上个月刚打下汀州城。俺心头一紧:"为啥?"张老三跺脚:"说他在城里私藏龙袍!"
大哥突然把陌刀往地上一杵:"等不到明日了!"他转身对李逵说:"李哥带人去救李存孝,三郎跟我去中军帐。"又指着二哥:"审邽带人控制粮草车。"最后看着俺:"三郎,敢不敢跟王绪当面对质?"俺攥紧新磨的横刀,喉咙发干:"有啥不敢?"
冲进中军帐那刻,王绪正在油灯底下擦他的鬼头刀。见着俺们兄弟,他咧嘴一笑:"来得正好..."话音未落,大哥的陌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帐外喊杀声四起,火把的光透过牛皮帐子忽明忽暗。王绪的胖脸在刀光下扭曲:"王潮!你敢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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