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卫晋八州将士在江北枕戈待旦,朝廷却在江南醉生梦死!”郭桓抓起案上金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在獬豸纹上,将青铜獬豸染成泣血模样:“待到北燕战马饮尽元江水,诸位衣冠禽兽的颅骨,便是赫连羽帐前最好的酒器!”
崔蘅的竹杖重重叩地,“明毅,慎言!”
“相国!恩师!您当年教我读《盐铁论》,说‘刀笔吏不可衣绢衣’。”郭桓破天荒地对着崔蘅行弟子礼,抬头时眼底赤红如血,“如今满朝朱紫,可还有人记得中原古道易子而食的哭声?”
“郭大人倒是仁义起来了——敢问廷尉府狱中,死于郭大人五刑之下的,就不是大燕子民了?”
郭桓挥袖指着许周,“无严刑无以正国法!无道义不可安黎民!尔等庙堂蛀虫,怎知法度之尊!”
“来人!”乙弗巍的嘶吼与萧凝的笏板同时落下,女御史的象牙板横在郭桓颈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喉骨压碎。
“陛下息怒,郭大人确是醉了”,往日弱不禁风的女御史,此刻使出浑身气力拽着郭桓往殿外走去,她趁对方闪避时扣住其腕间要穴,“臣这就带他去醒酒。”
承天殿外又一次炸开漫天烟火,崔蘅的竹杖适时地叩响金砖。
老相国颤巍巍举杯:“老臣敬陛下——去岁剑南大捷,今朝宁妃有喜,实乃双喜临门。”浑浊的酒液在夜光杯中晃动,倒映出老者殚精竭虑的感伤。
“说得好!”
乙弗巍收回方才喷薄而出的怒色,仰头饮尽杯中酒时,一滴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下颌滑落,在龙纹衣襟上晕染出暗痕。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上元夜,乙弗循替他挡下冷箭后,血就是这样染红了新制的貂裘。
朱红、翠绿、鎏金的火花在夜幕绽开,却照不亮崔蘅眼底的阴翳。
老相国觑着穿梭席间的宫婢,她们捧着的银盘里盛着景州进贡的蜜渍梅子——原来这番锦绣华堂之上,景州自有一席之地。
“国相请”,皇后亲自端来一盏杏酪,“这是用宁州新贡的杏仁所制。”崔蘅躬身接过时,嗅到杏仁深处若有似无的苦味,恍如那年元江浮桥上焚烧的战船。
此时此刻,江北的月光正照着申江畔的残旗。
穆翊将半截箭矢插进泥地充作香烛,对岸北燕大营的篝火倒映在江面,像无数只充血的眼。
梁九思抛来酒囊时,铁甲缝隙里的冰碴稀落:“喝两口暖暖,赫连老贼倒是会挑日子退兵。”
“他退?”穆翊扯下护腕擦拭陌刀,刀身映出天际炸开的烟花——那是沅川城方向,“怕是等着看南边君臣离心呢。”
酒液入喉的灼烧感让他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乙弗循金帐独舞时眸中跳动的火苗。
江风卷来焦糊味,混着早开的野蔷薇香气。
有个小兵哼起剑南道山歌,沙哑的调子打破江北清冽的年夜。
承天殿的《破阵乐》奏到高潮时,乌兰的银匙不慎跌落。
羊羹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红痕迹,皇后揽住她肩头的手倏然收紧。
乙弗巍的旒冕珠串撞出清响,太医令疾步上前的身影被宫灯拉得老长。
“我没事”,乌兰推开太医递来的安胎药,草原儿女的锐气在苍白的脸上流转,“妾身想看看上元灯。”她指向殿外那株挂满彩绦的辛夷树,花苞在夜风中颤如蝶翼。
乙弗巍亲自搀扶爱妃踏上玉阶时,萧凝已拽着郭桓停在承天殿西侧的断戟旁——这是去年北燕流矢射入宫禁的见证,如今成了宫人们挂花灯的架子。
殿外寒风如刀,劈碎满廊暖香。
郭桓甩开萧凝桎梏时,腰间鱼袋撞上朱漆廊柱:“连你也要做聋瞽之臣?”
他指着殿内晃动的烛影,“许周克扣的弩箭正在北燕大营里指着穆翊!梁九思的轻骑连配三日的炒面都凑不齐!”
萧凝反手将人按在汉白玉栏上,远处御水河的画舫灯火在她眸中碎成星子:“你看那株辛夷——”她强迫郭桓转头望向庭中花树,“今晨内侍省报来,说昨夜暖风催开七朵花苞。”
郭桓怔怔望着黑暗中摇曳的绯色,忽见两朵辛夷被风刮落枝头。
“陛下何尝不知江北未安,何尝不知卫王势大?”萧凝猛地咳嗽起来,帕子掩住的指缝渗出血丝。
她倚着廊柱喘息,任寒风吹散鬓角碎发:“可若此刻撕破脸,沅川城里这些锦绣膏粱,挡得住景州铁骑三日么?”
远处传来《破阵乐》的鼓点,郭桓猛地攥紧腰间鱼符。青铜符节硌得掌心发疼,他却像抓住救命稻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
“忠的究竟是君,还是这满目疮痍的河山?”萧凝截断他的话,指尖点上他心口。官袍下的旧伤疤突突跳动,那是元江之战为掩护崔相国留下的箭创。
一队宫娥捧着鎏金食盒经过,灯笼映出食盒夹层暗红的油渍——那本该送往伤兵营的鹿茸膏,此刻正裹在宁妃的安胎药里蒸腾。
“陛下今日晋封宁妃,你以为真是贪恋美色?”萧凝拽过他衣袖,在廊柱写下“北奚”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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