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历十一月廿三,初雪后的第七日,城南书院门前的青铜鼎腾起紫烟。柳明修手捧一摞旧版《女诫》,书页间夹着的冰棱刻刀在火光中扭曲,正是女儿柳如萱用来雕琢冰棺的那把。他望着火焰舔舐“妇德莫失”的扉页,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也是这样的火光,烧掉了妻子的《列女传》。
“山长!”穿月白校服的女学生们围上来,袖中露出新抄的《诗经》。柳明修认出为首的是林婉儿的师妹陈墨兰,腕间戴着与柳如萱同款的“诫女”银镯,却被人用红绳缠成了木槿花的形状。鼎中忽有纸灰飞起,落在她发间,竟像极了冰棺里那朵冻枯的木槿。
“旧版《女诫》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柳明修的声音比平日沙哑,“可我今日要写——”他提起狼毫,在新制的木匾上落下第一笔,“‘女子读书,不为取悦他人’。”笔尖在“读”字上顿了顿,墨汁晕开的弧度,恰似冰棺底“贞”字那道未完成的挑钩。
沈予乔站在街角,看着鼎中飞起的纸灰落在青石板上,融成深浅不一的墨斑。她怀中抱着结案卷宗,首页贴着从每具冰棺上拓下的“贞”字印记,此刻在阳光下重叠,竟呈现出木槿花的轮廓——那是柳如萱刻字时,无意识留下的腕间银铃压痕。
“沈姑娘!”老猎户从破庙方向跑来,棉袄口袋里露出半片《女诫》残页,“庙前的冰棱化了,竟在石壁上冻出字来!”
验尸房的铜铃在穿堂风中轻晃,沈予乔的指尖划过七张拓片。第一具冰棺的“贞”字深可见骨,第三划末尾的挑钩锐利如刀;到第七具时,刻痕已浅得几乎看不见,挑钩处还有淡淡血渍——那是柳如萱指甲开裂时留下的。
“就像她的执念,”沈予乔对着空荡的验尸台低语,“从刻刀入木三分,到最后连冰面都划不破。”她忽然想起在诏狱看见的场景:柳如萱抱着母亲的断发,反复抚摸发间的木槿花,指甲缝里还嵌着未洗净的鹅黄胭脂——那是她最后一次作案时,故意留给世人的线索。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小娘子追着纸鸢跑过巷口,纸鸢上画着破冰而出的木槿花。沈予乔摸着卷宗里夹着的柳如萱的冰雕发簪,簪头的“贞”字已完全融化,露出底下藏了二十年的细字:“母兮母兮,冰何时消”。
“沈仵作!”李偃飞的声音带着风雪的凉意,推门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桌上的烛火。沈予乔摸黑接住他递来的狐裘,指尖触到裘角绣着的并蒂莲,与柳如萱闺房的绣绷纹样相同,只是花蕊处多了滴用朱砂点的血痕。
“城南书院的新匾额挂起来了,”李偃飞点亮烛台,火光照出他肩头上的雪粒,“柳山长把‘贞静’换成了‘明礼’,还在旁边刻了行小字——‘冰非永固,德在人心’。”他忽然注意到沈予乔案头的拓片,七道“贞”字刻痕在烛光下连成北斗,“你发现了吧?刻痕深浅,对应着柳如萱每次作案时的月相。”
沈予乔点头,指尖停在第四具冰棺的拓片上:“望日刻痕最深,那时她刚发现父亲偷偷修补《列女传》。”她想起柳明修在结案陈词里写的:“如萱每夜制冰,都会对着母亲的冰棺说话,说‘女儿在替您教训那些失德者’。”
李偃飞忽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方正的墨锭,侧面刻着极小的冰棺图案:“波斯商人送的,说墨中掺了硝石,能让字迹千年不化。”他看着沈予乔发间的新银簪,簪头的木槿花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不过我倒觉得,有些字该化,比如冰棺上的‘贞’,比如——”
他忽然顿住,目光落在验尸房的窗纸上。不知何时,有人用冰棱在窗上画了只展翅的木槿,翅膀边缘融出的水痕,像极了柳如萱手抄稿里流泪的贞洁牌坊。沈予乔认出那是陈墨兰的笔迹,今早她来送证词时,曾偷偷在窗台上放了朵晒干的木槿花。
“结案报告里,”沈予乔忽然开口,“我没写柳如萱在第七具冰棺内侧刻的小字。”她翻开卷宗末页,那里贴着半张从冰棺上刮下的朱砂残片,“她写‘父亲,看看我’,用的是你在冰窖教她的笔法。”
李偃飞的手在墨锭上顿住,忽然想起审讯柳如萱时,她盯着自己的佩刀说:“你看沈仵作的眼神,和父亲看林婉儿一样。”他忽然轻笑,将墨锭推给沈予乔,锭身的冰棺图案在烛光下竟像座融化的雪屋:“有些眼神,不是偏爱,是看见被冰棺困住的灵魂。”
更漏声从远处传来,沈予乔披上狐裘,裘中掉出张纸条,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冰棺,棺盖半开,露出里面蜷着的木槿花。落款是“李”字,旁边还有行小字:“冬夜路滑,望君安”。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也在她的仵作箱里放过类似的纸条,只是那时画的是银针和义庄的灯笼。
“去看看柳如萱吧,”李偃飞忽然说,“她托狱卒送了东西给你。”
诏狱的牢房里,柳如萱正对着石壁上的水痕发呆。沈予乔递来的木槿花插在破陶罐里,花瓣上凝着的水珠,像极了冰棺融化时的晨露。“沈仵作,”她忽然指着水痕形成的图案,“像不像母亲教我绣的并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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