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郭氏的府邸内,烛火在青铜灯盏中不安地跳动,将郭槐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在青砖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书房内弥漫着沉水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他白日里亲自查验兵器库时沾染上的气味。
郭槐站在雕花窗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精美的云纹。那檀木雕花已被他摩挲得发亮,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他的目光穿透浓重的夜色,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曹璟的大军刚刚筑起骇人的京观,而郭家秘密运送的兵器,此刻恐怕正插在某具魏军士兵的尸体上。
"老爷,账册都整理好了。"管家郭福佝偻着腰,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枯瘦的双手捧着一摞蓝布封面的账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烛光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仿佛在纸上蠕动,每一笔交易都化作毒蛇,噬咬着郭槐的心神:景元三年春,精铁两千斤换战马三百匹;景元四年冬,环首刀五百柄换貂皮千张...
郭槐缓缓转身,锦袍摩擦发出沙沙声响。他接过账册时,指尖传来的重量让他心头一沉。这些年来,郭家靠着向鲜卑输送铁器积累的巨额财富,如今都化作了催命的符咒。账册的边角已经卷曲,那是被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汗水浸透又风干的痕迹。
"蜀汉那边可有回信?"郭槐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喉间像是堵着一把铁砂。他下意识望向书案上的漆盒,那里藏着一封盖着汉中太守印的信函,字里行间都是见不得光的交易。
郭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回老爷,姜维已经应允,只要我们安全抵达汉中,便许以骑都尉之职。"他说着偷眼去看主人的脸色,又急忙补充道:"只是...二少爷还在洛阳太学..."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郭槐浑身一颤,手中的账册"啪"地掉在地上。他仿佛看见幼子郭淮在太学苦读的身影——那孩子最爱在竹简上批注"精忠报国"四个字,却不知父亲正在背叛这个国家。
烛火突然爆出一个灯花,将郭槐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弯腰拾起账册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书房角落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滴水珠都像是催命的更鼓。此刻,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选择哪条路,郭家百年基业都将毁于一旦。
郭槐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手中的账册发出细微的"咔咔"声,纸张在他掌心皱成一团。烛火摇曳间,他恍惚看见长子郭修在洛阳太学伏案苦读的身影——那孩子总爱在夜深人静时挑灯夜读,青白的脸色映着昏黄的灯火。若是举家逃亡...这个念头像钝刀般慢慢剜进心口,让他呼吸都为之一滞。
窗棂突然被夜风撞开,案头的烛火剧烈摇晃。郭槐猛地回神,账册上"粮秣亏空"四个朱砂批注刺得他眼球生疼。曹璟筑京观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三千具尸体垒成的金字塔,最顶端那颗须发怒张的头颅,还有征西将军擦拭佩剑时漫不经心的神情。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他打了个哆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准备车马。"郭槐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三日后...以探亲为名启程。"他说到"探亲"二字时,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庭中的老槐树突然沙沙作响,一片枯叶飘进窗来,正落在砚台里,墨汁立刻将枯叶浸透。就像他此刻被愧疚浸透的心——修儿还在洛阳,而他却要...
铜漏滴答声中,二十年前的记忆忽然浮现。那时的曹璟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被乳母抱在怀里参加满月宴。谁会想到那个挥舞着小手的稚子,有朝一日会血洗西凉?郭槐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头镇纸——这是去年郭修亲手雕的貔貅,木料上还留着孩子削破手指的血渍。
"老爷..."管家颤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老人捧着烫金请帖的双手像风中的枯叶,帖面上"庆功宴"三个字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仿佛用鲜血描画而成。
郭槐接过请帖的瞬间,鎏金的边缘割破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在"曹璟"的署名上洇开一小片暗色。他忽然想起去年冬狩时,曾见过曹璟一箭射穿三只惊鹿的场景——那个男人总是微笑着,把最致命的杀机藏在优雅的皮囊之下。
"去。"郭槐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声音,"自然要去。"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面部肌肉像冻僵了一般。铜镜里映出他扭曲的表情,活像戴了张拙劣的傩戏面具。
待管家佝偻着背退下后,郭槐整个人瘫进太师椅中。冷汗已经浸透中衣,黏腻地贴在背上。他盯着房梁上悬挂的艾草——那是端午时郭修亲手挂的,说能驱邪避灾。现在这些干枯的草叶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摆,像是在嘲弄他的天真。
窗外,一轮冷月悄然爬上枝头,清冷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光影摇曳不定,如同郭槐此刻破碎的心绪。烛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墙上扭曲变形,仿佛一个被命运玩弄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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