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反正放地上,不影响。”老伴后来蹲在灶台前,用橡皮膏把掉下来的小角往原来的位置粘,虽然歪歪扭扭,倒也看个念想。那天晚上,他们就着咸菜吃了顿白饭,谁都没说话。老杨看着灶台上歪着的罐子,突然觉得这城里的日子,好像跟这罐子一样,总得带着点磕磕绊绊。
在城里扎根的日子比想象中难。老杨在建筑工地扛过砖,在菜市场帮人卸过菜,后来才慢慢做起收废品的营生。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踩着辆破自行车穿街走巷,嗓子喊得冒烟。老伴在家操持,把个小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上的腌菜罐总装着新鲜花样——春天腌香椿,夏天腌黄瓜,秋天腌萝卜,冬天腌白菜。
有次老杨收摊晚了,淋了场大雨,回到家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老伴从罐里掏出腌好的辣椒,切碎了炒了盘鸡蛋,又烫了壶烧酒。辣得他满头冒汗,酒劲上来,心里却暖烘烘的。“你看这罐,摔了回还结实。”老伴给他斟酒时说,“咱日子也一样,难是难了点,总能过下去。”
第三次摔罐,是老伴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之后。她记性越来越差,有时候刚吃完饭就问晚饭做了没,有时候对着老杨喊儿子的名字。但她总记得那只腌菜罐,每天都要去擦几遍,念叨着“该腌萝卜了”。
那天老杨出去收废品,临走前特意把罐子往灶台里头挪了挪。可他中午回来时,还是看见罐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老伴蹲在地上,正用颤抖的手捡碎片,嘴里喃喃着:“罐碎了……萝卜没地方放了……”她的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看上去像株被霜打蔫的草。
老杨走过去抱住她,她的肩膀抖得像片落叶。“没事,我修,我一定修好。”他说。那天下午,他没出去收废品,把自己关在屋里拼罐子。老花镜戴了摘,摘了戴,手指抖得厉害,拼了整整一下午,才勉强把罐子凑成形。裂缝大得能塞进指甲盖,罐身也歪歪扭扭的,但总算能立住了。
他把修好的罐放回灶台上,老伴看了,突然笑了:“还是咱这罐好,摔不碎。”那是她生病后,少有的几次清醒时刻。老杨看着她的笑,眼眶突然就湿了。
后来老伴走了,走在一个飘着细雨的秋天。老杨把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箱底,却把那只破罐子留在灶台上。儿子说:“爸,扔了吧,看着堵心。”老杨没说话,只是把罐子擦得更亮了些。
他还是每天出去收废品,只是收摊后总爱绕到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蔬菜。回到空荡荡的杂屋,他会对着罐子坐会儿,好像老伴还在厨房忙碌,锅里飘着玉米糊糊的香。
“跟我那只腌菜罐一样,补了三次还在用。”老杨对着展柜里的瓦罐,不知不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声。周围有人看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晒干的菊花。
上个月孙子放暑假来家里,看见灶台上那只歪歪扭扭的罐,皱着眉说:“爷爷,这罐早该扔了,我给你买个新的,不锈钢的,摔不坏。”
老杨当时没说话,只是把罐抱起来,用布擦了擦罐身上的灰。罐里当时空着,自从老伴走后,他就再没腌过东西。但他总觉得罐里不是空的,里头装着些东西——是春天晒的萝卜干的香,是夏天腌的糖蒜的甜,是秋天泡的辣椒的辣,还有老伴蹲在灶台前,对着罐子笑的样子。
“好东西啊,摔不坏的是念想。”他又说了一句,这次声音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
阳光透过展厅的高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玻璃展柜上,折射出一道细细的光带,刚好落在那只瓦罐的罐口。老杨眯起眼,好像看见瓦罐里晃了晃,盛着半罐金灿灿的阳光。就像很多年前,老伴把腌好的萝卜干从罐里倒出来,阳光落在她手上,也落在那些油亮亮的萝卜干上,暖烘烘的。
他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淌了下来,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弯弯曲曲的痕。
“杨师傅?你咋在这儿?”老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闭馆了,该走了。”
老杨转过身,慌忙用袖子擦脸:“就看看,这罐子……真不赖。”
老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这是这次展览里最不起眼的一件,说是当年老百姓家里常用的,没想到还挺多人看。”
“老百姓的东西,才经得住摔。”老杨说。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那只瓦罐,补丁上的亮釉在夕阳下闪了闪,像颗藏在灰堆里的星星。
出了博物馆,秋阳已经斜得厉害,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长了。三轮车斗里的废品还在,叮当的响声这会儿听着竟不那么刺耳。老杨踩着车往家走,路过菜市场时,他停了下来,挑了两斤新鲜的萝卜。
“今儿咋买萝卜了?”摊主笑着问。
“回去腌上。”老杨把萝卜放进车斗,用绳子捆好,“我那罐子,好些日子没派上用场了。”
车把上的搪瓷缸子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撞着车把,发出叮叮的轻响。老杨蹬着车,影子在地上跟着他走,像个沉默的伴。他想起家里灶台上的那只罐,今晚要好好擦擦,把裂缝里的灰都掏干净。萝卜要切得粗些,盐要撒得匀些,就像老伴当年那样。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