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我河山。”
那声音,是姜承的,是龙虾张的,是黄浦江祭坛上所有牺牲者的,也是后来千万个中国人的。它像海里的礁石,任凭浪打风吹,永远立在那里,硬得像骨头,烈得像火。
苏晚卿的咳嗽声,从入春起就没断过。
她是江南苏家的大小姐,当年嫁进姜家时,十里红妆映黄浦江江的水都发了红。那时她总爱站在码头,看承儿穿着军装的身影,说他像戏文里的英雄。承儿走后,她的红妆收进了箱底,窗前的胭脂盒蒙了灰,只有那面被炮弹炸破的“还我河山”旗,被她一针一线缝补好,熨得平平整整,摆在床头。
起初是流泪,夜里抱着承儿的军靴哭,眼泪能把靴底泡得发涨。后来泪渐渐少了,眼窝却一天天陷下去,像两口干涸的井,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大夫来看过,摇头说“是心病药石石难医”,开的方子堆在桌上,熬出的药汤总被她冷在一边,药香混着她身上的药味,在屋里弥漫成挥不去的愁。
姜山每天天不亮就往镇上跑,去给她买最嫩的莲子羹。他笨手笨脚地学着挑莲子,挑得指腹发疼,回来砂锅锅慢慢熬,熬得糯糯的,端到床前,轻声哄:“晚卿,吃一口,承儿小时候最爱抢这口……”
苏晚卿只是摇头,枯瘦的手抓着那面破旗,指腹一遍遍碾过“还我”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爹,他冷不冷啊?海里那么凉……”
姜山别过脸,喉结滚了滚,说不出话。他总想起承儿大婚那天,这丫头红着脸给她敬茶,喊他“爹”,声音脆得黄莺莺。那时她眼里的光,比阿鸾眼尾的金芒还亮,怎么就被这几年的思念,熬成了这副模样?
姜念带着阿禾来看她,小丫头捧着一盆刚开茉莉莉,是她用裙摆催生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苏姨,你闻,香不香?”阿禾凑到床边,小手轻轻拍着苏晚卿的手背,“娘说,香花能让人想起好事。”
苏晚卿的嘴角牵了牵,算是笑了。她认得这茉莉,是当年承儿在院子里种的,说她名字里有个“晚”字,配茉莉的清雅正好。那年花开得最盛时,承儿摘了一大捧,插在她的梳妆盒里,说:“等打跑了洋人,咱就守着这花,生一大群娃。”
“阿禾……”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表哥的刀……还在吗?”
阿禾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刻刀鞘,是她照着姜承的军刀刻的:“舅姥爷收着呢,说那刀上沾着洋人的血,是好东西。”
苏晚卿的眼睛亮了一下,像燃尽的烛火最后跳了跳。她抬起手,想去够床头的旗子,却没力气,手在空中颤了颤,又落回被单上。姜山赶紧上前,把旗子轻轻铺在她胸口,旗面的红,映得她苍白的脸有了点血色。
“他喊……还我河山……”她喃喃着,睫毛上沾着泪珠,是这些年流不尽的最后几滴,“我听见了……在梦里……”
姜山别过头,看着窗外。院子里的茉莉开得正旺,风一吹,香气飘进屋里,混着药味,竟有了几分当年的甜。他想起苏晚卿刚嫁来时,总嫌他身上有海腥味,承儿就护着她,说“我娘说了,海腥味是男人的味”,那时苏家大小姐红着脸,轻轻捶了承儿一下,像敲在棉花上。
日子一天天熬,苏晚卿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像片茉莉花瓣,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姜念每天来给她梳头,梳着梳着就掉眼泪,说:“晚卿,你看阿鸾都能出海测绘了,阿瑶的学堂也收了百十个学生,承儿要是看见,该多高兴。”
苏晚卿只是笑,笑得极轻,说:“他高兴……我就高兴……”
入秋那天,苏晚卿突然精神好了些,让姜山扶她起来,坐在窗边。她看着院子里的茉莉,说:“爹,我想……给承儿写封信。”
姜山赶紧找来纸笔,她握着笔,手却抖得厉害,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最后,她只在纸上画了个小小的圈,像当年阿禾在沙滩上画的那样,圈里点了四个点,是“还我河山”的影子。
“告诉他……”她喘着气,眼睛望着窗外的海,“我等他……在那边……也守着这四个字……”
话音落时,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她的头轻轻靠在姜山肩上,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笑,眼角的泪,终于落尽了。
姜山抱着她,像抱着易碎的瓷器,浑身都在抖,却没哭出声。他知道,这丫头是去找承儿了,去找那个让她流了一辈子泪,也爱了一辈子的人。
下葬那天,姜念让阿禾在坟前种了圈茉莉。三个丫头跪在坟前,阿瑶清唱着当年苏晚卿教她们的江南小调,唱到“君问归期未有期”时,海风吹过,坟头的茉莉花瓣纷纷扬扬飘起来,像无数白色的泪,落在“还我河山”的旗子上——那面旗,姜山做主,随苏晚卿一起下葬了。
他说:“让她带着,到那边给承儿看看,他的旗,他的人,她都守得好好的。”
后来,每到茉莉花开的季节,姜山总会坐在坟前,摆上两碗莲子羹,一碗给苏晚卿,一碗给承儿。海风穿过花丛,沙沙作响,像苏家大小姐在轻声说:“承儿,我来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