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雅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地上未干的血迹,突然想起刚才八能抡起石头的瞬间——那眼神,那力气,根本不像个八岁的孩子。她走到窗边,看着八能背着弟弟,一步一步走远,心口那七片龟甲的轮廓在小褂子上若隐若现,像藏着什么说不清的秘密。
那天晚上,沈清辞做工回来,发现八能和弟弟已经睡了,炕头放着两个没吃完的白面馒头,还有几块银元。八能的手心缠着布条,是林秀雅给他包扎的。
沈清辞摸了摸八能的心口,龟甲硌得她手心发疼。她不知道儿子白天经历了什么,但看着那馒头和银元,看着儿子嘴角残留的面渣,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乱世里,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双捡破烂的手,不仅要护着弟弟,竟还藏着能砸开黑暗的力气。沈清辞轻轻摸着八能的头,在心里默念:“姜山,你看,咱们的儿子长大了。”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八能脸上,他睡着还皱着眉,小手紧紧攥着,像是还握着那块砸向侵略者的石头。
沈清辞做工的那栋洋楼,主人顾维桢是留过洋的读书人,眉宇间总带着股温润的书卷气,可眼神里藏着的锐利,却比青帮的刀还亮。他娶的法国妻子伊莎贝拉,是巴黎大学的文学系毕业生,说话时尾音总带着点法语的软调,手里常攥着本 Baudelaire 的诗集,待人却比春日的阳光还暖。
外人都当沈清辞是伺候洋人的仆妇,只有顾维桢夫妇清楚,这是顾维桢特意托人寻来的——他早从报上、从租界的传闻里,知道了姜山在码头以命相搏的事,心里敬着那份硬气,便借着“雇人打理花园”的由头,给沈清辞一份安稳营生,工钱是别家的两倍,每日还让厨房多备一份饭菜,让她带给孩子。
这天下午,沈清辞正帮伊莎贝拉修剪月季,前厅突然传来皮鞋碾过地板的重响,夹杂着顾维桢平稳却带着冷意的声音。她手里的修枝剪“当啷”掉在地上,指尖瞬间冰凉——那是日本兵的皮靴声。
伊莎贝拉握住她的手,金发在阳光下晃了晃:“别怕,有维桢在。”她的中文虽不流利,掌心的温度却稳得让人安心。
两人走到客厅门口,就见三个日本兵正围着顾维桢,为首的小队长佐藤举着张画像,唾沫星子喷在顾维桢的西装上:“顾先生,识相点就把人交出来!姜山的儿子,八岁,叫八能,有人看见他躲进了你这栋楼!”
顾维桢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被喷到的地方,叠好手帕放回口袋,才抬眼看向佐藤,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佐藤队长,我这楼里确实有个叫八能的孩子,是我家帮工沈嫂的儿子。只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画像上那个瘦得只剩大眼睛的孩子,“您说他杀了皇军士兵?”
“千真万确!”佐藤猛地一拍桌子,军刀“噌”地出鞘半寸,“用石头砸死了我们的上等兵!”
“石头?”顾维桢像是听到了什么趣闻,转向沈清辞,语气平和,“沈嫂,八能这孩子,平时提桶水都费劲吧?”
沈清辞的声音还在发颤,却被顾维桢的镇定稳住了些:“是……是,他身子弱,连弟弟都抱不动,平时捡破烂,稍重点的瓶子都得拖着走。”
“这不就奇了?”顾维桢看向佐藤,眉峰微挑,“一个提不动水桶的孩子,能用石头砸死受过严格训练的皇军士兵?佐藤队长,您是在说笑,还是……觉得您麾下的士兵,连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都不如?”
这话像根软刺,扎得佐藤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身后的两个士兵想发作,却被顾维桢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沉静,竟让他们莫名发怵。
伊莎贝拉这时走上前,手里还捏着那本诗集,蓝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困惑:“佐藤先生,我读过贵国的《武士道》,说武士当有勇有谋。若一个孩子用石头就能杀死武士,要么是这孩子是神,要么……”她轻轻合上书,“是这位武士太不称职了。您觉得,哪种更可能?”
她的语调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像裹着冰碴。佐藤攥紧了军刀,却不敢真的动——顾维桢是法租界商会的理事,伊莎贝拉的父亲是法国驻沪领事馆的参赞,真动了他们,别说军部,连领事馆都不会善罢甘休。
“我亲眼看见那孩子的背影!就是他!”佐藤身边的一个士兵急了,嚷嚷起来,“穿件打补丁的灰褂子,后颈有颗痣!”
顾维桢笑了,转头对管家说:“去,把沈嫂带来的那件小褂子取来。”
管家很快取来一件洗得发白的小褂子,顾维桢拎起来,对着光展示:“佐藤队长请看,这褂子是我家给的,是蓝布的。至于后颈的痣……”他看向沈清辞,“沈嫂,八能后颈有痣吗?”
沈清辞用力摇头:“没有!我生的孩子,我最清楚!”
佐藤的脸彻底僵了。他知道自己被那模糊的目击证词骗了,可话已说出口,此刻退回去,在士兵面前颜面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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