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就笑着捶他一下:“老东西,就你能说。”
葡萄藤慢慢爬满了院墙,到了夏天,结出一串串青葡萄。孩子们在藤下追逐打闹,安安已经娶了媳妇,守田在队里当会计,盼溪和念禾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姜八能坐在藤下,看着九妹给孩子们缝衣服,独眼眯成一条缝。龟甲没了,神秘力量没了,可日子照样过,还过得挺甜。
原来这世上最可靠的,从来不是什么神谕、宝物,是身边的人,是脚下的土地,是那份“死也不分开”的念想。
红卫兵的红袖章像团火,烧得溪头村不得安宁。墙上刷满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王干事被剃了阴阳头,陈望因为“地主儿子”的身份,天天被拉去批斗。姜八能成分好,力气大,本是被拉拢的对象,可他见不得人欺负人,替陈望说了句公道话,就被安上“包庇坏分子”的罪名,天天被喊去开会学习。
九妹怕他出事,天天把他往家拽:“少说两句,忍忍就过去了。”姜八能梗着脖子:“忍?那陈望都快被打死了,我能眼睁睁看着?”话虽如此,他还是把火气憋在心里,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睛的旧伤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天,他去田里干活,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等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家里的炕上,九妹正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眼圈通红:“医生说你是累着了,还有气火攻心,得好好歇着。”
姜八能这一病,就是一个月。天天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听见外面喊口号、敲锣,却分不清是梦还是真。清醒时,他能看见九妹坐在炕边纳鞋底,安安端来的药碗冒着热气,守田趴在炕沿上打瞌睡,盼溪和念禾偷偷往他嘴里塞块糖。
可多数时候,他是糊涂的。梦里总回到观星阁的地牢,铁链勒得骨头疼;又或是在天山的雪地里,九妹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远。他想伸手抓住什么,却总抓空。
等他彻底醒过来,天已经凉了。炕边空荡荡的,没有九妹的身影,药碗倒扣在桌上,结了层黑垢。他挣扎着坐起来,浑身软得像没骨头,喊了声“九妹”,没人应。
“安安?守田?”他又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篱笆的声音。
他心里咯噔一下,踉跄着下了炕,往屋外走。院子里的葡萄藤枯了半截,拖拉机不见了,九妹常坐的小板凳翻倒在地上。他冲进屋里,翻箱倒柜——九妹的针线笸箩空了,孩子们的衣服少了大半,连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都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只有樟木箱最底层,那七片龟甲碎片被红布包着,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像是在嘲笑他的糊涂。
“人呢?都去哪了?”姜八能抓着龟甲,手抖得厉害。他想起生病时模糊的记忆:红卫兵砸门的声音,九妹带着哭腔的“你们别抓他”,安安喊着“爹,我们走了”……
他猛地冲出家门,往村里跑。街上冷冷清清,批斗的台子还在,却没人。张大妈家的门锁着,陈望家的窗户破了个洞。他抓住个扫地的老头,急得声音发颤:“看见我媳妇孩子没?九妹,安安,守田……他们去哪了?”
老头摇摇头,叹了口气:“你病着的时候,红卫兵说你家藏着‘四旧’,要抓你去批斗。你媳妇带着孩子,连夜走了,说是……说是去南边投奔亲戚了。”
“四旧?”姜八能摸出怀里的龟甲,碎片硌得手心生疼,“就因为这破玩意儿?”
“不光是这,”老头压低声音,“还有人揭发,说你媳妇……是日本那边的后代,红卫兵说她是‘特务’,要把她抓起来游街。你媳妇没办法,只能走,安安开着拖拉机,带着弟弟妹妹,连夜就没影了。”
姜八能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他想起那几个偷渡来的日本人,想起九妹摔碎龟甲时的决绝,原来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们是怕连累他,才趁他生病时偷偷走的。
他回到家,坐在空荡荡的炕沿上,手里攥着那包龟甲碎片。七片,不多不少,当年在千佛洞碎的,九妹捡回来藏着,说“留个念想”,如今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天黑了,他没点灯。窗外的月亮照着空院子,像面镜子,照出他孤零零的影子。他想起九妹的笑,安安的稳重,守田的倔,盼溪的俏,念禾的黏人,那些热热闹闹的日子,像场醒不过来的梦。
他把龟甲碎片揣进怀里,贴在心口。那里还留着九妹缝的布兜,针脚歪歪扭扭,是当年在天山时,她第一次学做针线活的样子。
“等着我,”他对着空屋子说,声音沙哑,“我去找你们。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得把你们找回来。”
第二天,姜八能锁了门,背上简单的行李,往南走去。他不知道九妹他们去了哪,只知道朝着一个方向走,总能找到。怀里的龟甲碎片硌着心,像九妹在说“快点”,像孩子们在喊“爹”。
文革还在闹,天昏地暗,可姜八能的心里却亮得很。他要找到他的家人,就像当年在西域的风沙里,他要护着九妹一样。这一次,他绝不会再弄丢他们。
路还长,可只要怀里的龟甲还在,心里的念想还在,就总有走到头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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