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廷尉李斯捧着一卷竹简站在章台殿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片边缘的光滑纹路。殿内铜钟刚过卯时三响,檐角铜铃被晨风拂动,清脆声响里裹着几分秋意的凉,像极了此刻他心底翻涌的情绪——有不舍,有怅然,更多的是对一位老臣的敬重。
“李廷尉,王上召您入殿。”内侍轻声通报,撩起的锦帘后,隐约能看见秦始皇嬴政端坐案前,案上摊着一卷泛黄的奏疏,旁边放着一枚铜印,印钮是象征九卿之位的玄鸟纹。
李斯深吸一口气,提袍步入殿内,刚要行叩拜礼,便被嬴政抬手止住:“免礼,坐。”帝王的声音比往日低了几分,目光落在那卷奏疏上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你看看这个。”
李斯上前接过奏疏,开篇的字迹苍劲有力,却难掩笔锋间的迟缓——是御史大夫冯劫的笔迹。奏疏内容不长,核心只有一句话:“臣年六十有三,目昏耳聩,难承御史大夫之职,乞骸骨归故里,望陛下恩准。”
“冯劫要走。”嬴政的手指轻轻敲击案面,青铜酒樽里的酒液泛起细微涟漪,“从寡人亲政那年起,他便任御史中丞,一晃二十八年了。”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冯劫不是普通老臣,当年嫪毐之乱,是他带人守住宫门,挡住叛军;吕不韦罢相后,又是他牵头梳理朝堂吏治,连扳三位贪腐的郡监;去年推行货币统一,他更是拖着病体,亲自去临淄督查铸币工坊。这样一位从龙旧臣要“乞骸骨”,不仅是朝堂少了一根支柱,更让嬴政身边少了一位能说真心话的老臣。
“陛下,冯大人近年确是精力不济。”李斯斟酌着措辞,“前月核查北境粮草账目,他连续三日未眠,最后是被属官扶着出的衙署。”
嬴政沉默着起身,走到殿外的廊下。晨光穿透薄雾,落在他玄色冕旒上,垂落的珠串晃动间,遮住了他的神情。“寡人知道。”他望着远处宫墙尽头的咸阳城,“昨日他来见寡人,说老家上党郡的麦田该收了,他想回去看看母亲坟前的那棵老槐树,说当年他离家时,那树才碗口粗,如今该有合抱了。”
说到最后,嬴政的声音顿了顿,李斯分明看见帝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当日巳时,冯劫的奏疏传遍朝堂。消息刚到丞相府,王绾便带着两名属官匆匆赶来,进门就拍着案几:“冯劫这老东西,怎么说走就走?他走了,御史台那一摊子事,谁来扛?”
李斯端着茶盏的手没动,看着蒸汽袅袅升起:“王相,冯大人的奏疏里写得清楚,他眼睛快看不清竹简了,连奏疏都是让儿子代笔,最后自己落的印。”
“我知道!”王绾叹了口气,坐在案前,手指揉着眉心,“可你想想,当年咱们三个——你、我、冯劫,一起跟着陛下定巴蜀、灭韩赵,如今他一走,就剩咱们俩了。”
这话像一块石子投进李斯心里,泛起圈圈涟漪。是啊,当年朝堂上的青年才俊,如今都成了两鬓斑白的老臣。王绾去年冬天染了风寒,至今说话还带着些咳嗽;他自己也常觉得腰肢酸痛,批阅竹简到深夜,总得让侍女捶捶背才能缓过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郎中令蒙毅。他手里拿着一份名册,脸色凝重:“李廷尉,王相,陛下让咱们拟一份‘归老礼’的章程,还要从御史台属官里,挑三个能接冯大人差事的人选。”
“归老礼?”王绾抬头,“陛下打算怎么操办?”
“陛下说,冯大人是九卿之一,按例该赐黄金百镒、良田五十顷,再加一辆安车。”蒙毅顿了顿,补充道,“但陛下还特意吩咐,要让太乐署奏《鹿鸣》之曲,在咸阳宫设宴,百官送行。”
李斯心头一动。《鹿鸣》是《诗经》里的雅乐,多用于诸侯宴请贤才,如今用在老臣归老的宴会上,足见嬴政对冯劫的看重。他放下茶盏:“我这就去拟章程,王相你负责筛选御史台的人选,蒙郎中去太乐署交代礼仪,咱们得赶在三日后冯大人离京前,把事情办妥。”
接下来的三天,咸阳城的朝堂格外忙碌。御史台的属官们既盼着能被选中接冯劫的差事,又对着这位老上司的离去满心不舍。冯劫自己倒显得平静,每日依旧按时到御史台坐衙,只是不再像往日那样训斥属官,反而会拉着年轻属官的手,叮嘱他们核查账目时要注意哪些细节,处理案件时要多考虑百姓的难处。
离京前一日的傍晚,李斯特意去了冯劫府上。冯府简陋得不像九卿的府邸,院墙是土坯砌的,门口连个像样的石狮子都没有。管家领着李斯进了正厅,冯劫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块布,仔细擦拭着一枚铜印——那是他当年任御史中丞时,嬴政亲自赐下的印信。
“李兄来了。”冯劫抬头,脸上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快坐,我让老伴给你煮了上党郡的粟米羹。”
李斯坐下,看着案上的铜印,轻声道:“你就这么舍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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