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那小小的、僵硬的身体被抬离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仰着,露出青灰色的脖颈,上面似乎有几道细细的、暗红色的勒痕。那双没有眼珠的黑窟窿,正好对着上方洞顶那些扭曲盘绕的树根,像是还在无声地看着什么。
我赶紧上前,想帮忙托一把,手却僵在半空,不知道往哪放。爹低吼一声:“让开道儿!”他和根叔抬着小石头,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往洞口挪动。小石头的身体僵硬得像个木头桩子,随着移动,他垂落的一只小手,那指甲盖泛着青白的手指,无意间擦过我的胳膊。
冰冷!
那股寒气,比三九天摸冰溜子还刺骨!瞬间就顺着我的胳膊钻进了骨头缝里!我猛地一哆嗦,像是被蛇咬了一口,差点叫出声,赶紧往后缩了一步,给他们让开了路。
终于,小石头被抬出了那个吞噬了他的树洞。
外面清冷的月光洒下来,落在他那张毫无生气的青灰色小脸上,更显得诡异而凄凉。根叔他们几个大男人看着,都忍不住别过脸去,有人重重地叹了口气。屯子里的狗吠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后山和老林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爹把小石头轻轻放在洞外一块相对干净、铺着些枯叶的空地上。他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沾满血污和脏污的旧棉袄,动作笨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轻轻盖在了小石头冰冷的身体上,遮住了那张没有眼睛的脸和青灰色的脖颈。
“去个人……”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回屯子……喊三姑奶……再叫几个妇人……带……带白布来……”他顿了顿,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再带把快刀……要快。”
快刀?我心头一紧,看向爹。爹却没看我,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具被棉袄盖住的小小身体,眼神沉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极其冰冷的决绝。他像是在对着小石头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下命令:
“这孩子……不能就这么埋。得把他身上……黄皮子留下的‘东西’……清干净。”
那股子呛人的硫磺味儿、焦糊的皮肉臭,还有小石头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冰窖里死物才有的阴冷气,搅和在一块儿,沉甸甸地压在老槐树底下这块空地上。月亮惨白惨白的,照得爹盖在小石头身上的旧棉袄,那暗红的血嘎巴和黑黄的泥污都清清楚楚,像一张肮脏的裹尸布。
爹就蹲在棉袄边上,像块被雷劈过的老树墩子,一动不动。他脸上那些汗水和烟灰混成的泥道子,被月光一照,干裂得像是龟裂的河床。他眼睛死死盯着棉袄下面那点微微的隆起,眼神空得吓人,又沉得像要把地都盯穿个窟窿。根叔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围着站了一圈,没人敢吭声,连喘气儿都压着,生怕惊动了什么。屯子里死寂一片,连狗都不叫了,静得能听见风刮过枯树枝子,那“呜呜”的声响,跟谁在后山哭丧似的。
我缩在根叔身后,两条腿软得像面条,站都站不稳。刚才洞里那瘸子黄皮子没了头的烂尸首就扔在不远处,那股子混合着血腥和焦臭的骚味儿,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可更让我心尖子发颤的,是盖在棉袄底下的小石头。他那双空荡荡的眼窝子,还有他最后那声鬼气森森的“别碰红绳”,像冰锥子一样扎在我脑子里,拔都拔不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屯子方向终于传来了动静。不是狗叫,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压抑的、女人们低低的啜泣声,在黑夜里听着格外瘆人。
三姑奶来了。
打头的是屯里跑得最快的二嘎子,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都白了。后面跟着三姑奶,还有几个平日里跟小石头娘交好的婶子大娘。三姑奶年纪大了,裹着小脚,走得却不慢。她身上套了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手里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棍。月光下,她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像风干的老榆树皮,绷得紧紧的,一点表情都没有。一双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盖着棉袄的小石头,扫过旁边那滩没头的黄皮子烂肉,最后落到我爹身上,停住了。
那几个婶子大娘一看到地上那件盖着的棉袄,猜到了底下是什么,眼泪“唰”就下来了,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肩膀一耸一耸的。
“三姑……”爹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破风箱在拉,他抬起头,看向三姑奶,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烧,又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娃……带回来了。”
三姑奶没应声,她拄着拐棍,一步,一步,走到小石头身边,缓缓蹲了下来。枯瘦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伸出去,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爹盖上去的那件旧棉袄的一角。
惨白的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小石头那张青灰色的、没有眼睛的脸上。
“啊!”一个年轻点的婶子没忍住,短促地惊叫半声,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浑身筛糠似的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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