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浸润的青石板路,终究被北境卷地而来的凛冽罡风和漫天黄沙取代。
林乔勒住胯下躁动的战马,玄色重甲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他身后,是林家耗费巨资、倾尽江南能工巧匠之力打造的五百私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之气冲散了江南子弟骨子里带来的最后一丝温软。可林乔知道,踏入这辕门,踏入眼前这片依山而建、旌旗猎猎、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军营,林家这五百精锐,连同他林乔的性命,便不再是林家的私产,而是彻底交托给了眼前这座庞大战争机器的最高执掌者——威远将军,任安。
辕门高耸,黑底金字的“任”字帅旗在风中狂舞,带着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林乔的心,在那旗帜撞入眼帘的瞬间,毫无征兆地狠狠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攫住。前世幽冥,那玄黑王袍上狰狞的冥龙纹路,与眼前这面猎猎作响的“任”字帅旗,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任安……任安宰?
荒谬的念头如同毒藤滋长,随即又被强行压下。怎么可能?那人是春风得打马游街的人中龙凤的新课状元!那人是高高在上骁勇善战即将要成为上仙的冥王!那人是被天道紫雷劈得神格崩碎,被鹤珍珍的诅咒拖入深渊的残魂!怎会摇身一变成了这北境手握重兵的威远将军?现在他的记忆有点混乱,不知道今生是何年,巧合,定是巧合!
“林家林乔,奉朝廷征召令,率部前来听调!” 林乔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清越,穿透辕门前的喧嚣,清晰地传入守门军士耳中。他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手中紧握的那杆点钢长枪。
通报,验看文书,引路。一路行来,军营的粗粝与严苛尽显。泥泞的道路,简陋却排列森严的营帐,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金属的锈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牲口粪便气息。操练的号子声震天动地,赤裸上身的军汉们挥汗如雨,刀枪碰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目光所及,皆是剽悍、粗野,带着赤裸裸力量感的雄性气息。
林乔心中那根名为“审视”的刺,悄然竖起。他冷眼观察着擦肩而过的军官士卒,捕捉着他们眼底对林家这支“少爷兵”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排斥,也看到一些角落里,眼神浑浊、勾肩搭背谈论着营妓的兵痞。
凉薄?这军营,不过是放大了的、更赤裸的人间罢了。情爱在此地,恐怕连最廉价的消遣都算不上。
中军大帐,虎踞于营地中央最高处,比其他营帐大了数倍,以整根巨木为骨,覆盖着厚实的熟牛皮,帐帘低垂,隔绝内外。帐前两排顶盔掼甲、腰挎长刀的亲兵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如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森然煞气。
引路校尉在帐外止步,恭敬通报:“启禀大将军!江南林家林乔,率部五百,前来报到!”
帐内一片沉寂。仿佛过了许久,才有一个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的声音穿透帐帘传出:“进。”
亲兵掀起沉重的帐帘。一股混合着墨香、皮革、药草和淡淡血腥气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帐内光线略暗,巨大的沙盘占据中央,山川河流城池以各色小旗标注其上。两侧是悬挂的北境舆图和巨大的行军图。一张宽阔的紫檀木帅案后,端坐着一个身影。
林乔跨步入内,甲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抬眼望去。
帅案后的人,并未身着戎装,只一袭玄色暗纹的锦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落额角。他正低头看着手中一卷文书,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绷出一道刚毅的弧度。那通身的气度,沉凝如山岳,带着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淬炼出的无形威压。
林乔的目光落在那张脸上,呼吸骤然停滞!
是他!
纵然锦袍取代了玄黑王袍,纵然玉簪代替了冥王冠冕,纵然岁月和风沙在那张英俊无俦的脸上刻下了更深沉的痕迹……但那眉眼,那轮廓,那深深刻入林乔灵魂深处的、属于任安宰的风暴蓝眼眸!此刻,那双眼睛正缓缓抬起,从文书上移开,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林乔的脸上!
目光相撞!
没有震惊,没有错愕,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任安宰(任安)的眼中,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如同风暴降临前的死寂海面,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抵灵魂的审视与……确认。仿佛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为亲眼见证猎物踏入囚笼。
“林乔?” 任安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帐内,每一个字都敲在林乔紧绷的心弦上,“江南林氏嫡长子,年十六,擅骑射,通韬略。” 他放下文书,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姿态看似随意,却散发着更沉重的压迫感。“果然……少年英杰,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在林乔脸上逡巡,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最终停留在他那双强自镇定、却难掩惊涛骇浪的眼眸深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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