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终南山,积雪压断了枯枝,在寂静中发出脆响。
叶尘蹲在山洞深处的篝火旁,用恢复知觉的右手捏着龟甲,指尖摩挲那朵朱砂莲花。阿卯裹着狼皮褥子熟睡,怀里还抱着猎弓。洞外风雪呼号,偶尔传来饿狼的嗥叫。
"有人!"
阿卯突然惊醒,弓弦已拉满。叶尘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脚步声轻盈如猫,不是官兵。
洞口的藤帘被掀开,风雪卷着个人影跌进来。那人浑身是血,怀中紧抱着个青布包袱,刚抬头就昏死过去。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叶尘扳过她的肩膀,呼吸一滞。
少女腰间别着半枚玉璜,与他怀中那枚正好能合成完璧。
阿卯煮药时,叶尘检查了少女的伤。左肩箭伤溃脓,右脚冻得发黑,但最触目惊心的是她背上的鞭痕——纵横交错,最新的一道还在渗血。
"不是秦吏的手法。"他蘸着雪水擦拭伤口,"倒像是..."
"私刑。"少女突然睁眼,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大人可认得这个?"
她从贴身小衣里抽出片竹膜,薄如蝉翼的材质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叶尘就着火光辨认,竟是《论语》的齐地传本,与鲁壁出土的版本有三成差异。
"稷下学宫最后一批简册。"少女挣扎着坐起,"我叫阿宁,临淄祭酒之女。"
洞外风雪骤急,阿宁的叙述断断续续。她带着七箱典籍东躲西藏,三个月前在函谷关外遭袭。
"他们不要书,只要找一块刻着星图的龟甲。"她突然抓住叶尘的手,"但我在包袱夹层藏了更重要的东西!"
阿卯递来的包袱浸透了血。叶尘拆开三层葛布,露出半片烧焦的木牍,其上墨迹被血污晕染,但仍可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十二字——但"可"与"不"之间,有人用刀刻了条细线。
"这是..."
"孔壁《论语》的真貌。"阿宁咳出血沫,"父亲说,这条线能救天下儒生。"
黎明前阿宁发起高热。叶尘用石化过的右手贴在她额头,青灰色硬壳竟微微发烫。恍惚中少女抓住他的手腕:"大人知道为何始皇要焚书吗?"
不等回答,她自顾自说下去:"因为同样的竹简,齐人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鲁人却读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叶尘瞳孔骤缩。
前者是教化万民,后者却是愚民之术。
阿宁的指甲掐进他皮肉:"赵拓他们抢走的简册,全都重新刻了句读!李斯要的不是焚书,是要篡改..."
话音戛然而止。洞外传来金属碰撞声,阿卯的猎犬发出警告的低吼。
叶尘吹灭篝火的瞬间,三支弩箭钉入洞壁。
"搜山!"赵拓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那丫头带着齐儒的邪说,必须截住!"
阿宁突然把木牍塞进叶尘衣襟,夺过猎弓冲了出去。箭矢破空声里,少女的呼喊回荡在山谷:"大人记住!《论语》第十二篇——"
爆裂的火光吞没了后半句话。叶尘被气浪掀翻,看见阿宁站在崖边,手中火把点燃了全身。她像支人形火炬坠入深渊,怀中紧紧搂着个冒烟的陶罐。
"轰——!"
陶罐在半空炸开,无数竹简碎片如黑蝶纷飞。赵拓的怒吼声中,叶尘拽着阿卯滚进暗河。冰水淹没头顶时,他看见那些染烧的简牍碎片漂在水面,火光映出残存的字句: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
暗河把两人冲到山脚的废窑。
阿卯生火时,叶尘发现石化又开始了——这次是左腿。青灰色从脚踝向上攀爬,所过之处血脉冻结。更诡异的是,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小的文字,正是阿宁拼死保护的《论语》残篇。
"大人!"阿卯突然惊呼。
少年从怀中掏出个湿漉漉的油布包——那是阿宁坠崖前塞给他的。展开后,里面是块完整的龟甲,背面刻着星图与四句谶言:
"亡秦者胡
青莲殁处
石人睁目
简灰复燃"
叶尘触碰谶言的瞬间,左腿石化骤然加速。剧痛中他恍惚看见阿宁站在火光里微笑,而她身后是无数学子传抄竹简的身影,宛如星河。
惊蛰的雨已经连续下了七日。
叶尘拄着榆木杖,一瘸一拐地走在咸阳郊野的泥泞小道上。左腿膝盖以下完全石化,青灰色的硬壳上,《论语》残篇的字迹时隐时现。阿卯跟在身后,背着装满药草的竹篓——少年如今是他唯一的帮手。
"大人,就是那间荒宅。"阿卯指向雨幕中半塌的土墙,"伏大夫说的地窖入口在灶台下。"
残垣断壁间,几株野黍从灶膛里探出头,穗子沉甸甸地垂着。叶尘拨开黍杆,石化的手指抠进灶台缝隙,触到一块活动的方砖。
地窖开启的刹那,霉味混着竹简的清香扑面而来。
阿卯点燃松明时,火光惊醒了栖息在梁上的蝙蝠。扑棱棱的振翅声中,叶尘看清了这个三丈见方的地窖——四壁凿满方孔,每个孔洞里都整整齐齐码着竹简,用桐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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