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五年的深秋,黄河之水仿佛也浸透了北地的肃杀与沉重,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黄沙,在官渡这片即将被血火反复涂抹的土地旁呜咽奔流。两岸的泥土早已不再是泥土,在无数铁蹄、战靴和倾倒躯体的反复蹂躏浸泡下,化为一片片粘稠、腥臭、令人绝望的暗红色泥沼,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坠落的生命。
河北岸,那铺展至天际的庞大营盘,便是袁绍睥睨天下的资本。连绵数十里,望楼如森然巨木刺向铅灰色的天穹,各色旌旗在朔风中翻卷咆哮,几乎要遮蔽那本就吝啬的日光。十万河北精锐,那些从冀州、并州、青州征调而来的健儿,连同他们手中锋刃如雪的刀枪,身披寒光的铁甲,以及那些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大攻城器械,构成了这片土地上最令人窒息的铁幕。营盘深处,中军大帐如同匍匐的巨兽,帐顶的金顶在稀薄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帐内,袁绍一身金线细绣的锦袍,正踞坐于主位之上,面前的长案摆着精致酒器。他微微眯着眼,听着帐外隐约传来的操演呼喝之声,指节轻轻敲击着案面,嘴角噙着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
“十万甲士,粮草如山,器械精良,”他端起温热的酒樽,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环视着下首的谋臣武将,“曹阿瞒龟缩于那残破营垒,困守孤城,已是强弩之末。此战,吾当毕其功于一役,一举荡平兖豫,饮马许都!” 帐中诸将,如颜良、文丑虽已殁,但高览、张合等悍将,连同审配、逢纪等谋士,无不精神振奋,齐声应和:“明公威武!破曹必矣!” 只有沮授,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稀疏的胡须,忧心忡忡地望向南方曹操营寨的方向,那深陷的眼窝里,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与之隔河相对的南岸,曹军营寨则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壁垒依着地势蜿蜒起伏,深挖的壕沟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尖利的拒马鹿角层层叠叠。高耸的望楼刁斗之上,值更的士卒警惕地扫视着对岸那片几乎遮蔽了地平线的敌营。刁斗敲击声单调而冷硬,“梆——梆——梆——”,一下下穿透深秋湿冷的空气,也敲打在每一个守寨士卒的心头,带着一种被围困野兽般的压抑和决绝。营中士卒面有菜色,衣甲多有破损,沉默地搬运着守城的滚木礌石,或在火头军处排队领取稀薄的粥食,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将曹操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帐幕之上,随着烛芯的噼啪轻响而微微晃动。他未着甲胄,只一身半旧的玄色深衣,背对着帐门,久久地凝视着悬挂在木架上的巨幅舆图,目光死死钉在代表乌巢的那个点上。案几上堆积着竹简文书,一份最新的伤亡名录摊开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每一个都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牺牲。连日苦守,士卒疲惫,粮秣告急,箭矢将尽。荀彧从许都发来的密报就压在手下,字字沉重:后方已竭泽而渔,再无余粮可输前线。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铁箍,正紧紧勒住他的脖颈,并且越收越紧。
“明公,”身后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曹操没有回头,是荀攸。这位被曹操倚为心腹的谋士,面容清癯,此刻也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河北军今日攻势稍缓,然其势未衰。高览、张合部轮番冲击我东翼,损伤甚巨。营栅多处破损,工匠修补不及。”
曹操缓缓转过身,鹰隼般的目光扫过荀攸,落在侍立一旁的郭嘉脸上。郭嘉脸色苍白,裹着厚裘,不时压抑着低咳,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迷雾。“奉孝,”曹操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依你看,袁本初的破绽,究竟在何处?”
郭嘉拢了拢裘衣,目光投向舆图北端:“袁绍骄矜,帐下谋士各怀心思,将领争功。其势虽大,其根却浮。然其粮道稳固,囤于乌巢,有淳于琼重兵看守,此乃其根本。欲破强敌,必先断其粮!只是……”他顿了一下,眉头紧锁,“乌巢距其主营数十里,沿途皆有哨卡,更有重兵环绕,欲行奇袭,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断粮,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通往地狱的险途。曹操的目光再次落回舆图上那个小小的“乌巢”二字,眼神幽深,仿佛要将其烧穿。空气凝固,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将众人沉默的身影拉长又扭曲。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帐内空气抽干之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战场硝烟和深秋寒意的冷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宿卫典韦那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他手中如同拎小鸡般提着一个狼狈不堪的人。
“主公!”典韦的声音如同闷雷炸响,“巡夜斥候在营外泥沼里抓到此人!鬼鬼祟祟,自称有要事面见主公!”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典韦手中那人身上。来人浑身湿透,沾满暗红的泥浆,头发散乱贴在额前,脸上混杂着惊恐、疲惫和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他剧烈地喘息着,努力抬起头,当他的目光与曹操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鹰眼对上时,浑身猛地一颤,随即迸发出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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