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冬。荆州,麦城。
风,不是吹,是刮。裹挟着江汉平原上最后一点湿气的残雪碎冰,如同千万把淬了寒毒的飞刀,狠狠凿击着麦城残破的土坯城墙,凿击着城头上那面几乎辨不出颜色的“关”字大旗,更无情地扑打在关羽身上那副沾满血污泥泞、早已不复往日寒光的铠甲上。
他拄着青龙偃月刀,铁铸般的身躯在城堞的缺口处投下一道孤独而沉重的剪影。刀柄冰冷的触感透过磨损的皮革手套渗入掌心,却压不住右肩那道深可见骨的箭创传来的阵阵钻心剧痛。曾经威震华夏、令曹魏名将闻风丧胆的雄姿,此刻只剩下被风霜和绝望刻蚀的疲惫与苍凉。那袭标志性的绿锦战袍,被血与尘反复浸染,凝结成暗褐色的硬块,在凛冽寒风中沉重地摆动,如同招魂的幡。
身后,是仅存的数十名亲兵。关平肋下裹着渗血的布条,脸色惨白如纸,却依旧挺立;周仓的肩甲碎裂,一只眼睛肿胀得只剩一条缝,粗重的喘息在寒风中化作白雾;其余士卒,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疲惫的眼神深处,是对生的最后一丝渺茫渴求,更是对主帅的誓死追随。城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吕蒙、陆逊的大军如同冬眠的巨蟒,将小小的麦城死死缠住,江东的旌旗在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下猎猎招展,无声地宣判着他们的命运。
**江陵丢了!公安丢了!** 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关羽的神经。糜芳、士仁!这两个他曾视为心腹、督运粮草的重将,竟不战而降!将他们经营多年的城池,拱手送予江东鼠辈!吕蒙那“白衣渡江”的毒计,如同鬼魅的窃笑,在他耳边回响。那些他曾引以为傲、斥巨资沿江修筑的烽燧哨探,那号称“百里传警,瞬息可达”的预警网络,在那些扮作商贾、藏兵于船的江东士卒面前,成了天大的笑话!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他倾注心血的防御,竟成了敌人刺向他后背最锋利的一把匕首!
更深的寒意,来自骨髓深处。求援的使者,像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上庸!近在咫尺的上庸!他派去刘封、孟达处的使者,一波又一波,带着他亲笔的血书,带着他最后的期望,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刘封!那个他亲手教导武艺、视为半子的义子!竟敢坐视他陷于死地而不救!最后一丝来自“家”的希望,被无情掐灭。
关羽的目光艰难地转向西方。重重叠叠、云雾缭绕的秦岭巴山,如同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阻隔了蜀中的方向。成都…兄长…军师…援军在哪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仿佛看到汉中张鲁那张看似悲悯、实则冷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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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南郑,五斗米道教坛。**
檀香缭绕,诵经之声低沉而悠远,营造出一种隔绝尘世的安宁。张鲁身着玄色云纹道袍,须发如雪,面容清癯,盘坐于蒲团之上,手中一柄白玉拂尘纤尘不染。他面前,跪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犹带霜痕的蜀中使者。使者满脸焦灼,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带着泣血般的恳求:
“师君!关将军孤悬麦城,危在旦夕!城中粮草殆尽,伤兵满营!江东吕蒙、陆逊大军合围,更有曹魏徐晃虎视眈眈!恳请师君大发慈悲,速速发兵!打通米仓古道,或至少…至少让开褒斜道隘口,使我益州援军能星夜东出,救援关将军啊!迟则…迟则万事皆休矣!”使者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泪水混着尘土滚落。
张鲁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又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他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拂尘,动作柔和,声音更是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
“使者请起。”他微微抬手示意,“关将军忠义千秋,勇冠三军,今陷危难,贫道亦感同身受,深为痛心。”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堂的梁柱,投向遥远的东方,那视线里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沉重,“然,汉中一隅,承蒙玄德公仁德,许贫道在此弘法布道,教化一方生民。贫道曾于三清祖师像前立下宏愿,此生只求保境安民,使汉中百姓免受刀兵屠戮之苦,绝不再介入诸侯纷争,再造杀业。”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回荡,更显沉重:“更何况,使者想必也知,汉中通往巴蜀之栈道,年久失修,自去岁秋雨连绵,多处崩塌,山石阻塞,人马难行。此时若强行驱使士卒民夫,于悬崖峭壁间抢修栈道,再驱疲惫之师东出,非但路途遥远,难以解麦城燃眉之急,反而会徒增士卒伤亡,白骨露于野!此等景象,岂是慈悲为怀者所忍见?更遑论…”张鲁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曹操虎踞关中,对汉中沃土觊觎已久。若我汉中兵力空虚,岂非授人以柄?战端再起,汉中黎庶又当如何?此非贫道所愿,更非玄德公所乐见。请使者回禀玄德公,汉中…有心无力,万望体察贫道苦衷,恕罪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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