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之外(六)
ICU的自动门开合声惊醒了打盹的徐远。他抹了把脸,看见父亲正用指甲抠着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胶布在苍老的手背上撕出红痕,像极了当年拆迁协议上按手印时印泥的走向。
"爸!"徐远抓住那只枯槁的手。老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突然迸发出骇人的亮光。他扯掉氧气管,针头在干瘪的血管里挑出血珠,喉间挤出的嘶吼惊飞了窗外榕树上的灰斑鸠。
小芸冲进来时,老徐正用输液架砸向床头柜。玻璃药瓶炸裂的瞬间,二十年前的画面突然在徐远眼前闪回——父亲抡起铁锹挡在推土机前,拆迁队的探照灯把他的影子拉成扭曲的长矛。
周玉芬抱着弃婴出现在门口。婴孩手腕的红绳突然断裂,老徐像被按了暂停键似的僵在原地。他盯着滚落脚边的红绳结,喉咙里发出溺水般的呜咽。那是徐远满月时他亲手编的长命缕,用前妻陪嫁被面的红线浸了三天雄黄酒。
"国栋......"周玉芬的呼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尘封四十年的名字,此刻正悬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微微发颤。老徐的工装裤口袋里滑出半张合影,1987年纺织厂先进工作者合照上,穿的确良衬衫的周玉芬站在第二排右数第三个。
徐远捡起照片时,发现父亲年轻的面容正被阳光切割成两半。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张照片背面用蓝墨水写着"徒弟周玉芬留念",更不知道母亲离开前夜,正是把梅花簪托付给了这个最得意的徒弟。
暴雨在凌晨三点再次侵袭城市。老徐蜷缩在病床与墙壁的夹缝里,怀里紧抱着从护士站偷来的盐水瓶。周玉芬蹲在床边给他喂米汤时,发现老人把止疼药片碾碎了拌在粥里——这个动作与她偷偷替换靶向药的手法如出一辙。
"茶馆抵押了。"周玉芬女儿踩着碎玻璃进来,羊绒大衣下摆沾着泥浆,"下月十五号拍卖。"她将法院传票拍在床头柜上,惊醒了昏睡的老徐。老人突然抓起传票塞进嘴里,泛黄的纸张混着血沫在齿间翻搅,像极了当年撕碎下岗通知单的疯狂。
小芸在储物柜深处发现个铁盒。生锈的锁头里卡着半截梅花簪,盒底压着三张泛黄的存单:一张是徐远的大学学费,一张是婚房首付,最后那张汇款单的收款人写着"杭州市儿童福利院",日期正是徐远生日。
弃婴的哭声从护士站传来时,老徐突然挣扎着要下床。他赤脚踩过满地狼藉,干瘪的脚掌在瓷砖上印出带血的足迹。周玉芬追到新生儿监护室门口,看见老人正把存折贴在保温箱玻璃上,密码那栏的""在蓝光下忽明忽暗——那是徐远的阳历生日,也是纺织厂发放最后一笔工资的日子。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老徐在周玉芬怀里停止了抽搐。监控仪的长鸣声中,徐远发现父亲右手紧攥着半截红绳,左手却松开了藏了三十年的银镯。镯子滚到弃婴保温箱下方时,晨光正好穿透云层,1987年的工号在金属表面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殡仪馆的车来接人时,周玉芬突然扯下发髻间的梅花簪。她将断簪插进茶馆股权书,用力之大连实木桌面都裂开细纹。"拿这个去赎你妈的命。"她把文件摔在女儿脚下,翡翠镯子撞碎在大理石地面,三十年前纺织厂女工们的歌声突然在所有人耳畔响起。
小芸抱着弃婴站在走廊尽头,看见晨雾中有只灰斑鸠落在窗台。它歪头啄食着不知谁撒的小米,羽毛在逆光中泛出青铜器的色泽。徐远蹲在墙角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旧工装内袋缝着张字条,褪色的钢笔字迹晕染成杭州西湖的轮廓:"远子,爸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你妈。"
餐桌之外(七)
火化炉的铁门闭合时,徐远听见父亲工装裤上的铜扣在高温中爆裂的脆响。那声音像极了三十年前老徐在车间锻铜丝时溅起的火星子,烫穿了时光的帷幕。
周玉芬把梅花簪投进焚烧炉的瞬间,炉膛里腾起幽蓝的火焰。簪头的铜梅在烈焰中舒展花瓣,熔化的银丝顺着炉壁蜿蜒成1987年的纺织厂编号。小芸怀里的弃婴突然咯咯笑起来,手腕上新系的红绳在热浪中轻轻摇晃。
茶馆拍卖会定在清明次日。徐远蹲在储物间整理遗物时,发现父亲那件旧工装内袋缝着张当票——周玉芬的银镯三十年前就抵押在这里,赎回期限写着"待远子成家时"。当铺老板颤巍巍捧出丝绒盒时,檐角铜铃惊飞了梁上的家燕,盒底垫着的《杭州日报》上,福利院领养公告栏里圈着个日期:徐远生日。
暴雨在骨灰落葬时倾盆而至。周玉芬攥着半把香灰站在碑前,突然将剩下的香灰撒向东南方。风卷着灰烬掠过茶山,惊醒了承包茶园的鳏夫——正是当年给老徐前妻送米酒的老知青。
"你爸走前留了封信。"周玉芬在茶馆库房找到徐远时,湿透的绸衫紧贴着背上的癌痛贴。她抖开浸着茶渍的信纸,老徐歪扭的字迹在霉斑间浮沉:"玉芬,当年素娟(徐远母亲)临走前把远子托付给你,我偷藏了你的银镯......"
拍卖槌落下的刹那,徐远举起了当票。茶馆房梁震下的积灰里,藏着周玉芬三十年前的织锦获奖证书。公证员掀开证书封皮时,夹层的离婚协议飘然落地——"徐建国"三个字赫然出现在男方栏,而女方签名处是团被泪水洇开的墨渍。
小芸在福利院档案室发现,弃婴入院登记表上的生辰正是老徐去世那日。襁褓里塞着的碎花布,与徐远满月照里的被面出自同一匹的确良。院长指着监控录像里投弃婴的女人背影,周玉芬突然瘫坐在长椅上——那件墨绿绸衫的下摆,还沾着桥洞下的泥浆。
梅雨季最后一场雨来临时,徐远在父亲坟前埋下银镯。周玉芬的墓碑立在两步开外,碑文刻着纺织厂的工号。新栽的茶苗在雨中舒展嫩芽,远处传来弃婴的啼哭——小芸正抱着孩子走过田埂,婴孩腕间的红绳系着半枚铜梅,在雨幕中荡成三十年前的半支旧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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