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五)
归田蜜语
秋日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在李家屋后那片开阔的坡地上。八十亩新翻的土地裸露着深褐色的胸膛,散发着泥土特有的、湿润而微腥的芬芳。几台轰鸣的拖拉机刚刚完成最后的深耕耙平,留下整齐划一的垄沟,像大地新织的布匹。
李文杰站在地头,手里捏着一把油黑发亮的油菜籽。微凉的秋风拂过他晒得越发硬朗的脸颊,也吹动着脚下这片沉甸甸的希望。他弯腰,将手中的种子仔细地、均匀地撒进松软的垄沟里,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父亲李建国拄着一根结实的木棍——那根树枝拐杖终于退休了——在旁边慢慢地走着,时不时弯下腰,用还能使力的右手帮忙覆上一层薄土。他的步伐虽慢,却已相当稳健,只是深秋的风掠过时,受过伤的左腿关节仍会传来隐约的酸胀。
“爸,您歇着,这点活儿我跟妈一会儿就弄完了。”李文杰直起身,看着父亲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歇啥,”李建国摆摆手,声音洪亮了不少,“活动活动筋骨好!这地啊,就得人勤快伺候着,它才肯给你好脸色。”他抓起一把新翻的泥土,在掌心用力捻了捻,黝黑的脸上是纯粹的、属于土地耕耘者的满足。
杨素芬在不远处提着水桶,用长柄勺给刚撒下种子的地方细细点水。阳光照在她花白的鬓角,那枚小小的银发卡闪着微光。她看着丈夫和儿子并肩劳作的身影,嘴角噙着宁静的笑意。生活仿佛回到了某种坚实可靠的轨道上,虽然依旧辛苦,但这辛苦里透着看得见、摸得着的盼头。
“素芬!水够不够?我再去井里挑一担?”李建国扬声问。
“够了够了!”杨素芬连忙应道,“快歇会儿!小杰,扶你爸去树荫下坐坐!”
李文杰扶着父亲走到地头的老槐树下。杨素芬也放下水桶跟过来,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水壶和几个裹着干净笼布的馒头,馒头掰开,里面夹着厚厚一层自家酿的、色泽金黄的蜂蜜。
“尝尝,新摇的蜜,槐花蜜尾期了,甜里带着点清香。”杨素芬把馒头递给父子俩。
李文杰咬了一大口,蜂蜜的清甜混合着麦香在口中弥漫开,带着阳光和花朵的暖意。他看着眼前这片刚刚播下种子的广阔土地,想象着来年春天这里将铺满耀眼的金黄,无数蜜蜂在花海中嗡嗡忙碌,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踏实和憧憬。这份憧憬,不仅仅关乎收获,更关乎一种扎根于土地、靠双手创造的新生活。
冬去春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沉睡的土地被惊蛰的雷声唤醒。八十亩坡地,魔术般地铺展开一片浩瀚无垠的金黄。油菜花开了!层层叠叠,汹涌澎湃,从脚下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山脚,在春日明净的阳光下,闪耀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光芒。浓郁得化不开的花香,被暖风裹挟着,弥漫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盖过了炊烟的味道。
李家小院里的蜂群彻底进入了狂欢状态。蜂箱入口处,工蜂们进进出出,如同永不疲倦的金色河流,翅膀扇动的嗡嗡声汇成一片低沉而宏大的交响乐,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李文杰穿梭在蜂箱之间,检查着巢脾上蜂蜜的成熟度。金琥珀色的蜜汁已经封盖,饱满欲滴,甜香几乎要从蜂房里溢出来。杨喜兰穿着简单的格子衬衫和长裤,戴着一顶李文杰给她的旧纱帽,正小心地帮着记录蜂箱的编号和检查情况。阳光透过纱网,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细密的格子光影。
“这片蜜脾可以摇了!”李文杰小心地提出一片沉甸甸的巢脾,金黄的蜜汁在六边形的小格子里微微晃动,折射着诱人的光。
杨喜兰凑近了看,眼中满是惊奇和赞叹:“真美!像液态的阳光。”她抬起头,看着李文杰专注的侧脸,阳光下,他额角的汗珠和下颌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都清晰可见。一种混合着泥土气息、蜂蜡味和浓郁花香的独特气息萦绕在两人之间。
“忙完这阵子,得抓紧榨油了。”李文杰的声音带着劳动的微喘,“花开得这么好,结籽肯定也差不了。”他抬头望向那片无垠的金黄花海,目光灼灼。
杨喜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风吹过花田,卷起金色的波浪。她轻声说:“我们学校的孩子,好多都只在课本里见过油菜花。这片花海,还有你这儿的蜜蜂,对他们来说,就是最生动的自然课。”
李文杰心头一动,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不……等榨油的时候,也组织孩子们来看看?看看油菜籽是怎么变成我们吃的油的?”
杨喜兰眼睛一亮:“好主意!正好可以结合劳动教育和乡土认知!”她看着李文杰,笑意盈盈,“文杰,你这脑袋瓜,越来越有想法了。”
李文杰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只觉得脸上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烫,心口却像被花田里最暖的那缕风拂过。
油菜花谢了,枝头挂满沉甸甸、细长的菜籽荚。收割的日子到了。联合收割机轰鸣着开进地里,像巨大的梳子,所过之处,饱满的菜籽荚被齐刷刷地吞入“腹”中,秸秆则被粉碎后均匀地抛洒回田里。李文杰和雇来的几个帮手开着农用车,跟在收割机后面,将刚刚脱离出来、还带着温热和青草气息的黑色菜籽粒装袋、运回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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