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的二月,四九城的年味还没散尽。
沈浪步履匆匆,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仿佛有千斤重——那是父亲沈建国的退休申请批下来了,附带一张珍贵的“子女顶替工作申请表”。
父亲沈建国,厂里的六级电工,大半辈子跟电路图、老虎钳打交道,手上布满老茧。
他技术过硬,是厂里的骨干,这份工作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按照政策,他退休,这份“铁饭碗”可以由一个子女顶替。
家里早已达成共识:让远在东北吉省松岭公社靠山屯插队的二儿子沈涛回来。
沈浪此行的任务,就是把这个决定和那张珍贵的表格,亲手交到弟弟手里,并把他带回来。
几天后,吉省松岭公社靠山屯。
沈浪裹着厚重的军大衣,踩着没膝的深雪,终于到了弟弟沈涛所在的知青点。
这几年沈浪每年都会过来两三次,给弟弟带一些粮食和钱票。
距离上次见到沈涛大概有半年时间了。今年春节,东北遭遇极寒天气,大雪淹没了半个房屋,火车停运,所以沈涛就没有回家过年。
半年未见,沈涛黑了,瘦了,但骨架更结实了,眉宇间褪去了青涩,多了风霜打磨的硬朗。
见到大哥,他先是惊喜,随即看到沈浪从贴身口袋掏出的那张盖着红章的“顶替申请表”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哥……这……”沈涛的手指捏着申请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爸的年纪到了,这几年身体也不太好。全家希望你回去接他的班。这样你就能回城了。”
沈浪搓了搓冻僵的手,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爸的这个岗位,很多人都在眼红,都在托人找关系盯着,碍于厂里的规矩,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顶替是条最稳当的路。家里都盼着你回去,安顿下来,也好成家。”
他刻意加重了“成家”两个字,希望能打动弟弟。
沈涛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窗外。
窗外风雪中,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袄、围着厚围巾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这边走来,帽子上、肩膀上落满了雪。
“哥,”沈涛的声音干涩,带着挣扎,“我回去了……那温婉......?”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一个知性女青年走了进来。
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清秀但被严寒冻得有些发青的脸,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霜花。
看到屋里的沈浪,她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点点头:“沈大哥。”
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拍打着身上的雪,动作麻利。
沈浪打量着温婉。这姑娘身量不高,但眼神清亮,透着一股子韧劲。
他知道,这就是弟弟在信里多次提到的温婉,比他晚一年下乡的四九城知青,两人在艰苦中确定了革命恋爱关系。
“温婉同志,你好。”沈浪点点头,目光锐利。
沈涛拉过温婉,急切又带着痛苦:“哥,我不想回去顶父亲的工作。婉婉家……她爸妈都在,但只有她爸是个普通工人。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最小的才八岁。她每个月那点微薄的工分钱,省吃俭用都得寄回家里一大半补贴。我要是走了,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冰天雪地里,她……”沈涛说不下去了,眼睛通红。
温婉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旧棉袄的衣角,指关节冻得通红。她没有看沈浪,只是低声说:“涛子,别说了。沈伯伯的工作,不能丢了。顶替是大事,是政策,你得回去。”
她的话语平静,却像石头一样砸在沈浪和沈涛的心上。
沈浪沉默了。他原以为只是年轻人的儿女情长,没想到背后是这样沉重的家庭负担。
温婉作为长女的责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两个年轻人头上。
他看着温婉那双过早承担生活重担的眼睛,又看看弟弟痛苦挣扎的脸,第一次感到了任务的棘手。
这不是简单的“走不走”的问题,而是关乎两个家庭、两个人未来沉重的现实选择。
沈浪无奈,只好去镇上往家里发了一封电报。
家里的回电很快到了。沈浪拿着发回的电报,递给了沈涛,沈涛静静的看着上面冷冰冰的文字:“工作为重!速归!否则断绝关系!”
措辞严厉,毫无转圜余地。这封电报如同最后通牒,击垮了沈涛最后一丝犹豫的空间。
土坯房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沈涛像困兽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温婉坐在炕沿,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沈浪则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香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紧锁的眉头。
“婉婉……”沈涛的声音带着哭腔。
温婉猛地抬起头,脸上竟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
她站起身,走到炕边那个破旧的柳条箱前,打开,从最底下拿出一件新的、深蓝色的手织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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