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裕村办玻璃厂那几间简陋的土坯房,此刻成了整个村子的中心。
两张盖着鲜红大印的合同书,一份来自市食品厂,一份来自市罐头厂——被沈老三用粗糙的双手,无比庄重地、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刚擦干净的破木桌上。
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厂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看着合同上那代表着庞大需求和稳定收入的黑色字迹有些模糊,却又无比真实。
沈老三的手指颤抖着,带着厚茧的指尖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凉的纸张,抚摸着上面红色的印章,仿佛在确认一个不敢置信的美梦。
他的眼眶发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团棉花,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成了……真成了……” 会计沈老根站在旁边,喃喃自语,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浑浊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周围围拢过来的工人们,一张张被窑火熏黑、布满汗水的脸上,此刻都绽放着同样激动、狂喜的光彩,有人咧着嘴傻笑,有人偷偷抹着眼角,压抑的低语和抽气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
沈浪站在人群稍外围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指间夹着快要燃尽的烟卷。
他默默地看着眼前这充满了乡土气息的狂喜一幕,看着沈老三那双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
狂喜的浪潮尚未平息,窑火的考验已然降临。
坩埚窑重新点燃,日夜不息地吞吐着灼热的烈焰。
墨绿色的玻璃液在窑内翻滚,吹制工们憋红了脸,鼓着腮帮子,将炽热的玻璃液吹胀成瓶子的形状。然而,期望中的顺利并未到来。
“啪嚓!” 一声脆响,格外刺耳。
刚吹制好、还未完全冷却的一个瓶子,在工人试图将它从铁管上敲下来时,毫无征兆地从瓶肚中间裂开一道狰狞的大口子,接着碎成几块,带着余温的玻璃碎片散落一地。
“唉!又碎一个!” 那工人懊恼地跺了跺脚,脸上满是沮丧。
“这个!这个瓶颈又吹歪了!根本套不上盖子!” 另一个工人举着一个明显倾斜的瓶子,愁眉苦脸。
角落里,沈老三和沈老根蹲在一堆刚出炉、等待检验的成品旁,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老三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对着灯光仔细看,瓶壁上赫然嵌着几个黄豆大小的气泡,瓶底的厚度也明显不均。
他放下这个,又拿起另一个,瓶口边缘粗糙得像锯齿。
“不行……还是不行!” 沈老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重的焦虑,他把那个瓶口粗糙的瓶子重重地放在地上,“十个里面,能挑出四个勉强像样的就不错了!这……这怎么交货?!”
沈老根飞快地在账本上划拉着,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声音苦涩:“支书……照这么下去,次品率……快六成了!原料、煤炭、人工……全搭进去,还不够赔的!这、这合同签了,反倒成了催命符啊!”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恐惧。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迅速取代了之前的狂喜,笼罩了整个厂棚。
机器的轰鸣声、窑火的呼呼声,此刻都变成了刺耳的噪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安,手上的动作也迟疑起来。
就在这时,沈浪走了进来,高大的身影穿过昏暗的光线,径直走向那堆刺目的碎玻璃和歪瓜裂枣的次品。
他停在碎片前,垂眸看着。
厂棚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窑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浪身上,带着期盼,也带着惶恐。
沈浪沉默地看了几秒钟,然后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焦虑和不安的脸,最后落在脸色灰败的沈老三身上。
厂棚里闷热依旧,沈浪的声音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清晰、冷冽,瞬间冻结了所有嘈杂:
“大家不要高兴的太早。” 他语调平平,没有任何责备,却让沈老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国营厂能等的只有计划,等不了我们。”
他向前一步,脚尖轻轻踢开一块碍眼的碎玻璃碴,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厂棚里死寂一片,只有碎玻璃碴在沈浪脚下发出轻微的、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他那句“国营厂能等的只有计划,等不了我们”,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熄灭了工人们眼中残存的侥幸,也冻僵了沈老三脸上最后一点血色。
窑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呼呼作响,将沈浪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另一半则隐在深沉的阴影里,如同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目光。
“问题在哪?” 沈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窑火的呼啸,砸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是窑温?高了,低了?没个准数,全凭老师傅瞅着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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