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环第三次将BIM模型里的卫浴间墙体参数归零重建时,晨光正顺着未封死的天窗框架斜切进来,在地板投下菱形的光斑。郭静的陶轮就支在客厅中央,昨晚揉好的泥团用塑料布裹着,像块沉睡的琥珀,表面还留着她掌心按压的浅痕。
“又改?”郭静端着两杯热豆浆走过来,赤脚踩在他铺在地上的图纸上。她总爱这样,把他严谨划分的工作区当成随性的行走路线,鞋底沾着的陶土碎屑落在标注着“±0.000”标高线的位置,像给冰冷的工程符号缀上几粒星子。
赵环没抬头,鼠标在键盘上敲出一串短促的指令:“你的碎陶片拼贴厚度比预估多了三厘米,整面墙的荷载分布要重新算。”屏幕上的三维模型正缓慢旋转,卫浴间墙面被剖切开,露出内部钢筋骨架,“而且陶土烧制后会收缩,你上次那个‘星夜’系列,收缩率是多少?”
郭静把豆浆杯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图纸边缘:“不一定。要看黏土里砂粒的比例,窑温曲线,还有……”她忽然笑起来,弯腰从陶轮旁捡起块晾干的试片,“还有我捏它时的心情。”
试片边缘带着自然的崩裂,像被月光啃过的痕迹。赵环瞥了一眼,喉结动了动——他认得这纹路,上周她为了赶制美术馆的陶艺装置,在窑边守了三个通宵,出来的第一批试片全是这样的裂痕,她说那是“火太急,泥在哭”。
“心情不能量化。”他伸手接过试片,指尖触到陶土干燥后的粗粝感,像触摸某种时间的痂。建筑图纸上的每一个数字都必须精确到毫米,混凝土的收缩率有国标规范,钢筋的屈服强度可以查表,可郭静的陶土永远在制造意外。
郭静忽然凑过来,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后。她总爱在他专注时这样靠近,带着陶土特有的腥气,混着她发间淡淡的艾草香,像把他从理性的荒原拽进潮湿的春天。“那你算过,我们第一次在画廊见面时,你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吗?”她手指点在他胸口,“比标准衬衫的纽扣间距偏左两毫米,因为你画图时总习惯扯那颗扣子。”
赵环的指尖顿在鼠标上。他确实有这个习惯,思考时会无意识地摩挲衬衫纽扣,久而久之,第二颗总比别的松垮些。她竟连这个都记得。
晨光渐渐爬高,在陶轮的金属支架上流动。郭静转身回到陶轮旁,掀开塑料布,湿润的黏土气息漫开来。她抓起泥团在掌心揉动,手腕翻转间,泥团渐渐显出圆润的轮廓,“你看,”她声音里带着陶轮即将转动的期待,“泥会告诉你它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像你画图纸时,那些线条其实早就藏在空间里,等着你发现。”
赵环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老城区测绘时,发现一栋民国建筑的梁柱间距并不符合现代规范,却在七十年的风雨里始终稳固。后来才从档案馆查到,当年的工匠是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方位来定的尺寸,那些看似不合逻辑的数字里,藏着对季风与日光的古老理解。
他关掉模型界面,起身走到郭静身后。她正用拇指按压泥团顶端,指腹的弧度让泥坯中央凹下去,像片被月光压弯的荷叶。陶轮转动起来,嗡鸣着切开空气,泥坯在离心力作用下渐渐舒展,她的手肘偶尔碰到他的膝盖,带着微麻的震颤。
“收缩率,”郭静忽然开口,陶轮的声音让她的语调有些发飘,“上次烧‘星夜’用的黏土,收缩率是7.3%。我记在工作室的本子上了,就在你说‘太感性’的那页。”
赵环愣住了。他以为她从不在意这些数字,却原来早偷偷记了下来。就像他其实也记得,她每次揉泥时会先将左手拇指按在泥团正中心,那是她丈量平衡的方式,比他的激光测距仪更精准。
陶轮转速慢下来,郭静用细钢丝将成型的泥坯从轮盘上割下,动作轻得像在解一道数学题。“其实我懂的,”她把泥坯捧在手心,转身看他,晨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你算荷载,算收缩率,不是不信我的陶片,是想让它们在墙上待得更久。”
赵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泥坯边缘。湿润的黏土立刻在他指腹留下一道浅痕,像给皮肤盖了个柔软的印章。“是想让我们的墙,”他低声说,“既能装下你的星星,也能挡住台风。”
那天下午,他们在客厅地板上摊开新的图纸。郭静把她的陶艺笔记铺在左边,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窑温曲线,旁边标着“今天雨大,泥里多放了半勺砂”;赵环的工程计算器放在右边,屏幕上跳动着陶片拼贴层的重力加速度。
“7.3%的收缩率,”赵环用笔在图纸上画了道向上的弧线,“意味着烧制前的拼贴高度要预留出三厘米的余量,墙体龙骨得向外偏移1.5厘米。”
郭静忽然抓起他的铅笔,在弧线末端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那窑变时釉色流淌的范围呢?上次有片陶片,蓝色釉料跑出去半厘米,倒像流星拖了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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