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窝在大山深处的褶皱里,往外只有一条被荒草啃得时断时续的小路,牵着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村里人过日子,靠天,靠地,靠祖辈传下来的那点经验,也靠瞎子老陈。
老陈不老,至少头发还是黑的,脸上的褶子也比那些常年在地里刨食的老把式浅些。可他瞎,眼窝是两个干瘪的坑,终日藏在额前那几绺油腻花白的头发后面。他不种地,不砍柴,就住在村东头那条浑浊的大河边上,一间歪歪斜斜的泥坯房,像是随时会被河风刮跑。
村里人说,老陈有神通。是那种掺着敬畏、依赖,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怕的神通。他能掐会算。谁家丢了牛犊,他蹲在门口摸几把土,就能指个方向;哪家媳妇难产,他隔着窗户念几句含糊的咒,母子多半能平安;甚至王老棍家儿子进山摔断了腿,抬回来前,老陈就杵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幽幽地说了一句:“见血光,伤在筋骨,躺百天。”分毫不差。
于是,村里人叫他“陈半仙”,当面恭敬地叫,背后也恭敬地叫,只是那恭敬里,总隔着一层东西。他们给他送米,送面,送腌肉,换他几句话,几个手势,一点对不可知命运的窥探。老陈来者不拒,东西收下,话却不多,大部分时间,他就那么搬个磨得油亮的树墩子,坐在河岸高处,面朝着那条终年黄浊、奔流不息的大河,一动不动,像另一块被风雨磨秃了的石头。
孩子们起初怕他,远远看着那枯坐的影子,不敢靠近。后来发现这瞎子从不驱赶他们,胆子便大起来,有时会凑到跟前,脆生生地问:“陈爷爷,你看不见,整天坐着看啥哩?”
老陈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这时会松动一下,露出一种近乎温柔,又极其遥远的神色。他用那副常年被河水和烟熏得沙哑的嗓子回答:“不看,等。”
“等啥?”
“等一条鱼。”
“鱼?河里有的是鱼!”孩子们嚷起来。
老陈摇摇头,声音飘忽得像河上的水汽:“不是那些。我等的那条,叫‘非鱼’。”
非鱼?孩子们不懂,觉得这瞎子果然怪得很。鱼就是鱼,怎么还有“不是鱼”的鱼?问多了,老陈便不再答,只恢复成那尊石像的模样。久而久之,“瞎子老陈在等一条叫‘非鱼’的鱼”,成了村里又一个习以为常的怪谈。
只有李二狗,村里游手好闲的光棍,某次给老陈送酒,仗着几分醉意,大着胆子追问:“老陈,你说那‘非鱼’,到底是个啥宝贝?吃了能成仙不成?”
老陈沉默了很久,久到李二狗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屑回答。正要讪讪走开,那沙哑的声音才低低响起,像从河底冒上来:“非鱼,非我。见了它,才知我是谁。”
李二狗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后脖颈子有点发凉,赶紧拎着空酒壶溜了。
二
这年夏天的雨水,来得邪性。
不是往常那种淅淅沥沥、绵延数日的梅雨,而是一阵接一阵的泼天暴雨,砸得屋顶的瓦片噼啪作响,像是要碎裂开。天空终日沉着脸,墨黑厚重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村子和远山的脊梁。那条原本还算温顺的大河,肉眼可见地暴躁起来。浑黄的河水翻滚着,咆哮着,卷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断木、杂草、还有淹死的牲畜尸体,水位一天高过一天,已经漫过了最低处的几级石阶。
一种无声的恐慌,开始在村里蔓延。老人对着阴沉的天磕头,妇人偷偷去村口的土地庙烧香,男人们聚在一起,忧心忡忡地看着河面,讨论着要不要往更高的山坡上转移。
唯独老陈,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在他的老位置上,任凭雨水浇透他单薄的衣衫,河风掀起他花白的头发。他那双盲眼,仿佛能穿透浑浊的激流,直看到河底最深处的秘密。
村里最有威望的老村长,撑着破旧的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他:“老陈,这雨……这河……你给个准话,到底会不会……”
老陈微微侧过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凹陷的脸颊上。他没直接回答,只是喃喃自语,声音混在雨声和水声里,几乎听不真切:“时辰快到了……它在叫我……”
老村长没听清,也不敢细问,看着老陈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愈发没底,叹着气走了。
又过了两日,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河水已经淹到了村边几户人家的墙角。轰隆隆的水声震得人心里发慌,空气中弥漫着泥腥和水汽的沉闷味道。更多的人聚到老陈附近,仿佛这个古怪的瞎子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他们不敢打扰,只远远站着,焦灼地望着那枯坐的背影。
李二狗也混在人群里,缩着脖子,小声跟旁边的人嘀咕:“我看悬乎!老陈这样子,不像是在算卦,倒像是……像是在等死……”
这话没人接,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湿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突然,一直如同入定的老陈,猛地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吓得人群一阵骚动。只见他仰起头,用那空洞的眼窝“望”着乌云密布、电蛇乱窜的天空,喉咙里发出一种似哭似笑的、嗬嗬的怪声。雨水冲刷着他苍白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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