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在青竹山下的林子里蹲了七日。
第七日寅时,晨雾未散,他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连续两日未进热食的征兆。
腰间玉牌硌着胯骨,那是苏小棠走前替他系上的,说“玉能挡灾”。
此刻他盯着脚下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忽然听见风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气。
是松枝混着山菌的香。
他踉跄着起身,腰间佩剑撞在山石上发出闷响。
这七日他翻遍了三十里内的山坳,从云州码头到塞北商道,最后折回青竹山——苏小棠总说这里的泉水最养锅气。
此刻那丝香气像根细针,猛地扎破他眼底的血丝。
“小棠。”他低唤一声,声音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拨开齐人高的荆棘时,指尖被刺扎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
雾气里那间草屋就这么撞进视线:竹篾编的门半掩着,檐角垂着半干的萝卜条,窗台上摆着三只粗陶碗,最右边那只缺了个口——和御膳房灶台下那只一模一样。
他的手悬在门框上抖了三抖,才轻轻推开。
灶膛里还留着未燃尽的栗炭,余温透过青石板漫上来,烫得他膝盖发软。
案板上搁着半块揉好的面团,沾着星星点点的桂花蜜;墙根的陶罐里泡着新摘的野山椒,红得像要滴出血。
最显眼的是案头那本粗布封面的册子,边角磨得起了毛,翻开的那页还夹着片干枯的紫苏叶。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晨光里泛着淡青,第一页八个字力透纸背:“若味可传心,我便未曾离去。”
陆明渊的指节抵在案上,指腹蹭过“传心”二字,那里的墨色比别处深些,像是书写时笔尖顿了顿。
他喉结滚动,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苏小棠在御膳房教小徒弟调汤:“汤要煨得人心软,不是靠火候,是要把心意煨进去。”那时她系着靛青围裙,发尾沾着面粉,转头对他笑,眼尾的细纹里全是烟火气。
“你果然在这里。”他对着空气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散了灶膛里的余温。
指尖抚过册子第二页,是她记的山菌图谱,旁边批注:“松乳菇要配松针水,煮出来的汤有山风的味道。”他突然笑了,是这七日来第一次笑,连眼角的泪都没擦:“你总说要尝遍天下烟火,原来先藏在这里试新方。”
草屋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响,他这才惊觉自己跪了太久,膝盖麻得几乎站不住。
出门时顺手把那半块面团揣进怀里,温度透过帕子渗进心口——和当年她塞给他的糖蒸酥酪一个温度。
与此同时,京城西郊外的圣女殿里,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
圣女跪在青檀木案前,面前堆着的典籍足有半人高。
这是她父亲——前教主留下的最后遗物,用铁箱封着埋在殿后银杏树下。
她翻到第三十七本时,袖口被铜镇尺划了道血痕,却恍若未觉,指尖死死抠住泛黄的纸页。
那行朱砂批注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灶神非神,乃天地间烟火气所化,凡能承其意者,皆可成其位。”
“承其意者...”她喃喃重复,突然想起那日祭坛爆炸前,苏小棠站在火海里的背影。
她本以为那是灶神要夺舍转世,却忘了苏小棠手里还攥着半把漏勺——那是她在御膳房最常用的家伙什,柄上还缠着她亲手编的红绳。
“烟火气...”圣女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每日在灶前守着,闻的是油星子溅起的香,尝的是百种食材的本味,连血里都浸着人间的热乎气。”她突然站起来,案上典籍哗啦啦散了一地,“原来不是灶神选了她,是她活成了灶神。”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圣女抓起案头的火折子,将所有记载“夺舍”“转世”的残卷投进炭盆。
火舌舔过纸页时,她仿佛看见苏小棠在笑,系着围裙站在御膳房的灶前,说:“圣女,这道荔枝白腰子,你要尝尝看吗?”
同一日,金銮殿的蟠龙柱下,学者捧着新修的《天下食经》跪了三个时辰。
皇帝搁下茶盏时,盖碗与案几相碰的脆响让他脊背一绷。
“卿说‘世间美味,不在技艺之高,而在心意之诚’,”皇帝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那苏掌事的心意,该怎么传下去?”
学者抬起头,鬓角的白发被殿内的檀香熏得发亮。
他想起那日在御膳房,苏小棠为救被下毒的公主,跪在地上用嘴吸伤口的血;想起她蹲在灶前,为了试一味汤的咸淡,连续喝了七碗,最后扶着墙吐得眼泪都出来,却还笑着说“第三碗最对”。
“臣以为,”他叩首,额头抵着金砖,“可重建御膳房,设‘天膳阁’为皇家御厨研习之所,令天下厨役皆可献方。”他喉间发紧,“苏掌事曾说,最好的厨子不在宫里,在市井的馄饨摊、在渔村的船头、在每一处有炊烟的地方。”
殿外传来鸽哨声,皇帝望着窗外飘起的第一片春樱,突然笑了:“就依卿言。”他提笔在折子上批红,“着户部拨银三十万,三月内落成天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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