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仓城,这座昔日的粮储重地,在短短数日内已然脱胎换骨。仓城中心区域,一座原本供仓吏议事、相对宽敞坚固的厅堂,被临时辟为“监国行在”。虽无洛阳宫阙的雕梁画栋,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肃穆庄严。厅堂正北,一方稍高的台基上,摆放着象征监国权威的蟠龙屏风与素朴的案几。杨昭端坐其后,虽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连日赈济万民、金鳞卫初成的气象,已在他眉宇间沉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凝与威仪。
厅堂之下,人影幢幢。气氛却并非全然是“金鳞跃渊”后的激昂振奋,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压抑。
左侧,是寒衣阁的核心与金鳞卫新贵。沈墨青衫羽扇,神色从容,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视全场。杜衡立于沈墨稍后,手中习惯性地捻着一枚金算盘珠,面无表情,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账簿上的另一笔收支。秦狰身披特制轻甲,仅存的右眼半开半阖,抱臂立于武将之首,那股沙场淬炼出的煞气无形地弥漫开来,令靠近的文官不自觉地感到呼吸滞涩。他身后,数名新晋的金鳞卫营正、校尉,虽竭力挺直腰板保持肃静,但眼神中的兴奋与对新朝的忠诚却难以掩饰。
右侧,则是另一番景象。人数不多,仅十余人,却个个身着虽显陈旧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前隋旧式官袍,须发皆白者居多,神情肃穆,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与审视。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骨架粗大,虽年逾六旬,腰杆却挺得笔直如松。他面容古拙,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浑浊却依旧锐利,此刻正微阖着,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他便是前隋柱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更是关陇门阀独孤氏中硕果仅存的元老重臣——独孤机。自江都惊变、天下板荡以来,他便隐居河内故里,拒不仕于王世充、李密等辈,其威望之高,在隋室旧臣中无人能及。杨昭移驾黎阳、开仓募兵的消息传来,这位沉寂已久的老臣,竟主动联络了散落各地的部分前隋旧吏,跋涉而至。
今日,便是杨昭以监国太子身份,首次正式接见这批前朝遗臣,以示抚慰,更欲借其威望,安定人心,为即将到来的洛阳之战凝聚更广泛的正统力量。
沈墨作为首辅,正朗声奏报金鳞卫整编、粮秣调配以及窦建德大军动向等事宜。他的条理清晰,数据详实,寒衣阁高效运转的成果令人侧目。然而,独孤机身后的旧臣们,反应却颇为冷淡。有人微微颔首,似在认可其能力;有人则眉头紧锁,目光在沈墨、杜衡、秦狰这些寒衣阁核心身上逡巡,带着明显的疑虑;更有人眼神闪烁,不时偷觑闭目的独孤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当沈墨奏报完毕,杨昭温言勉励几句,准备转入安抚旧臣的环节时——
“老臣独孤机,有本启奏监国太子殿下!”
一声苍老、沙哑,却如同金铁摩擦般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陡然打破了厅堂中微妙的平衡!
独孤机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此刻竟爆射出如鹰隼般锐利、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他不再有丝毫老态,一步踏出班列,动作沉稳有力,对着上首的杨昭,深深一揖,腰却并未完全弯下,依旧挺直如标枪!
“独孤老卿家,请讲。”杨昭心中一凛,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但放在案下的手却微微握紧。他预感到,风暴将至。
“殿下!”独孤机抬起头,目光直视杨昭,声音洪亮,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老臣斗胆,敢问殿下!殿下今日居此监国位,号令群臣,所凭者何?!”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沈墨眼神一凝,羽扇停在胸前。杜衡捻动算盘珠的手指骤然停住。秦狰仅存的右眼猛地睁开,寒光四射,手已悄然按上腰间佩刀!新晋的金鳞卫将领们更是又惊又怒,若非军纪约束,几乎要怒喝出声。这老匹夫,竟敢当面质疑殿下?!
杨昭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他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平稳:“老卿家何出此言?孤承先帝血脉,奉母后萧氏于江都血变之时,以血诏相托,命孤监国,诛逆臣,复山河。此乃天命所归,更是母命难违!黎阳军民,可为见证!”
“血诏?”独孤机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凉和嘲讽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开裂帛般的尖锐,“殿下所言血诏何在?!老臣及在座诸公,皆是两朝臣子,深受先帝隆恩!敢问殿下,那传说中的血诏,可曾公示于天下?可曾令吾等旧臣,一睹先皇后绝笔之迹,以证殿下之正统?!”
他猛地环视厅堂,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戚戚、或惊疑不定的旧臣,最后又钉回杨昭脸上,步步紧逼:“江都惊变,天子龙驭宾天,萧皇后生死不明!此皆道听途说!焉知不是有人矫诏?!焉知不是有人趁乱窃国?!殿下!您口口声声正统,却仅凭寒衣阁一干来历不明之人(他目光凌厉地扫过沈墨等人)的拥立!仅凭您一人之言!此等根基,何谈正统?!如何服众?!如何告慰先帝在天之灵?!如何面对这天下汹汹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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