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将他拉向漩涡的中心。
越靠近工地边缘,那股混杂着汗臭、血腥、尘土和某种奇异香料焚烧的味道就越发浓烈刺鼻。道路两旁,开始出现简易的窝棚区。那是役夫和刑徒们短暂栖息的“家”。窝棚低矮肮脏,大多用树枝和茅草胡乱搭成,四面漏风。里面蜷缩着一个个眼神空洞、瘦骨嶙峋的身影。一些窝棚外,堆着薄薄的草席,草席下露出僵硬发青的手脚——那是没能熬过昨夜严寒的死者,等待被草草掩埋。
柳致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绝望的眼睛。他只想尽快穿过这片区域。
“呜哇——!”
一声凄厉尖锐、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从前方不远处一个窝棚后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嘈杂!
柳致的脚步顿了一下,仅存的右眼瞳孔微缩。但他没有停留,继续前行。乱世之中,死亡和痛苦如同呼吸般平常。他早已学会冷漠。
“拦住它!别让这邪物跑了!快!”一个尖利急促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一种方士特有的、装神弄鬼的腔调。
“嗬…嗬…” 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拖拽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窝棚后面踉跄着冲了出来,正好跌倒在柳致前方几步远的泥泞小路上!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身上裹着破烂不堪、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衣,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冻疮和青紫的鞭痕。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的脸!
她的脸上、脖颈上,甚至裸露的手臂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溃烂流脓的疮口!那些疮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边缘翻卷,正不断地渗出黄绿色的脓液和丝丝缕缕的暗红血水!脓血混合着污泥,糊满了她半张脸。她的嘴巴以一种极其痛苦的角度大张着,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无法喊出清晰的字句,只有涎水和脓血顺着嘴角不断淌下——她的舌头似乎也受到了严重的侵蚀!一双原本应该清澈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死死地盯着追来的方向!
而在她身后,两个穿着灰色葛布短褐、头戴方巾、脸上涂抹着油彩的方士正手持桃木剑和符纸,一脸嫌恶却又带着某种狂热追了上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方士,手里还拿着一个沾满污秽的小陶罐,里面似乎装着某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药膏。
“抓住这邪祟!她身上的‘瘟毒’就是亵渎神山的明证!必须用‘化骨神膏’净化!否则会祸及整个皇陵工程!”年长方士尖声叫着,眼中闪烁着一种攫取功劳的兴奋。
周围的窝棚里,畏畏缩缩地探出一些麻木而惊恐的面孔。没有人敢上前。几个路过的戍卒也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巡逻。
小女孩挣扎着想爬起来逃跑,但溃烂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再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泥点。她抬起头,那双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眼睛,正好对上了柳致仅存的右眼。
那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柳致刻意筑起的冰冷外壳。他仿佛看到了阿蛮最后时刻的眼神…看到了淮阳火海中那些无助的面孔…
一种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握着竹简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不是救世主。他早已决定冷眼旁观这历史的尘埃。
但当那双和阿蛮一样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童稚眼睛,如此清晰地映在他唯一能视物的右眼中时…
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就在那个年长方士狞笑着,将手中沾满污秽腥臭药膏的陶罐,狠狠砸向地上无助女孩的瞬间!
一道佝偻、残破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动了!
柳致没有怒吼,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仅存的右眼瞳孔收缩如针尖,身体在竹简的支撑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左腿的隐痛、腰肋的旧伤、左眼的黑暗…所有的桎梏在这一刻被强行压下!目标只有一个——那只砸下的、致命的陶罐!
砰!
一声闷响!
柳致的身影后发先至!他并非去接那陶罐,而是用手中那根磨得光滑坚硬的竹简末端,精准无比地、如同击打马球般,狠狠地抽在了陶罐飞行的轨迹上!
力道拿捏得妙到毫巅!
陶罐被这股巨大的侧向力量猛地抽飞出去,划出一道弧线,“啪嚓”一声撞在几丈外一块冰冷的巨石上,瞬间碎裂!里面粘稠腥臭的、如同沥青般的黑色药膏四溅飞散,沾在石头和雪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几缕带着刺鼻气味的青烟!
“啊!” 年长方士惊叫一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倒退一步。
柳致一击得手,毫不停留!身体借着竹简点地的力量,如同没有重量的柳絮般向后飘退半步,恰好挡在了那蜷缩在泥地里、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小女孩身前。
他佝偻着背,微微喘息着。刚才那一下爆发,牵动了全身的旧伤,腰肋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眼前也微微发黑。但他站得很稳。仅存的右眼微微抬起,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那两个惊愕的方士。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寒潭般的漠然。仿佛刚才那雷霆般迅捷的一击,只是拂去了一片飘落的雪花。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窝棚区死寂一片。所有窥探的目光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那两个方士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脸上油彩混合着惊愕和羞恼,变得异常滑稽。
柳致没有看他们,也没有看身后的小女孩。他缓缓地,再次拄紧了手中的竹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然后,他迈开了脚步,依旧是一步一顿,一瘸一拐,沉默地、艰难地,继续沿着那条泥泞的小路,向西而行。风雪很快重新覆盖了他留下的浅浅足迹,也似乎要掩盖掉方才那短暂而惊心动魄的一幕。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窝棚区,身影快要消失在风雪中的时候。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奇异韵律的声音,从他身后不远处,一座相对完整些的窝棚阴影里传来:
“身如朽木,动若惊鸿…阁下好快的手脚,好冷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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