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致没有回答。他仅存的右眼越过司辰,看向地上气息奄奄的小女孩。那双曾经充满痛苦和恐惧的眼睛,此刻已有些涣散,蒙上了一层灰翳。风雪落在她溃烂的皮肤上,很快被体温融化,混着脓血淌下。
司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轻摇头:“石疽入喉,寒气侵体,她熬不过今夜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小女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一口带着黑色血块和脓液的污血从肿胀的嘴角涌出,滴落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珠。她的眼睛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空洞的痛苦。小小的身体蜷缩着,在寒冷和剧毒的双重折磨下,生命正飞速流逝。
窝棚区一片死寂。连风雪声似乎都小了些。窥探的目光带着麻木的恐惧,迅速缩回黑暗之中。那两个方士不知何时已悄然溜走。
柳致站在原地,佝偻着背,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残破石像。他看着那小小的生命在泥泞中无声地消逝,看着那污血在雪地上凝结。左胸心脏的位置,阿蛮的药囊紧贴着皮肤,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这骊山的冰雪,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浸透了骨髓。
长生?见证这无尽的痛苦与死亡,便是长生者的宿命?
司辰静静地站在一旁,灰眸注视着柳致,又仿佛透过他,看着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躯体。他脸上没有任何悲悯或惋惜,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漠然。
“生灭有常,强求不得。”司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寒潭中投入一颗石子,清冷而平静,“然此女死于石疽,其尸身便是石气凝聚之核。若放任不管,数日之后,脓血浸土,石气散逸,方圆十丈之内,人畜触之皆亡。阁下既已出手,何妨…送佛送到西?”
柳致猛地抬头,仅存的右眼锐利如刀,刺向司辰:“你想让我做什么?”
司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漆黑、非金非玉的盒子。盒子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盒盖中心,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凹陷。他将盒子轻轻放在小女孩尸体旁的雪地上。
“此乃‘沉阴匣’,以北海沉阴木心所制,能纳阴煞戾气而不泄。”司辰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劳烦阁下,以此女之血,浸透此匣。待其吸尽石疽戾气,自会闭合。而后…将其投入前方那条引水护陵的深渠之中。渠通渭水,奔流入海,此患自消。”
他抬起头,灰眸直视柳致:“此事于阁下不过举手之劳。既可免去此地一场无妄之灾,也算…全了这女娃娃入土为安的念想。”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此地戍卒与监工皆已闻讯,片刻即至。若见石疽尸骸未净,为防蔓延,必以火油焚之,挫骨扬灰。阁下以为,哪种结局,稍慰此女在天之灵?”
风雪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柳致蒙眼的布条和冰冷的脸上。他看着地上那小小的、正在迅速僵硬的躯体,看着旁边那个漆黑冰冷的“沉阴匣”,又看向远处风雪中隐隐传来的、戍卒皮靴踏雪的密集脚步声。
窝棚的缝隙里,一双双麻木而恐惧的眼睛再次偷偷望来。
生,受尽折磨,化为一滩脓血。
死,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或者…以血浸匣,沉入深渠,随波入海?
司辰给出的选择,冰冷而现实,如同这骊山的石头。
柳致沉默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断裂的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伸出右手——那只握惯了兵器、沾满了血污和泥泞的手,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拂过小女孩冰冷、沾满脓血污泥的脸颊,替她阖上了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充满痛苦的眼睛。
然后,他捡起了地上那个漆黑冰冷的沉阴匣。入手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质感。
他拔出插在腰间、原本用来切割食物和藤蔓的简陋骨匕。匕身粗糙,刃口并不锋利。
风雪中,戍卒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
柳致握着骨匕,仅存的右眼平静无波,如同万载寒潭。他蹲下身,将沉阴匣的开口对准小女孩手臂上最严重的一处溃烂疮口。
骨匕冰冷的刃尖,轻轻刺破了那暗红翻卷的皮肉。
暗红近黑的、粘稠冰冷的脓血,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混合着腐败矿石的腥气,缓缓涌出,滴落在漆黑匣子的内部,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瞬间被那深邃的黑暗吞噬殆尽,仿佛滴入了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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