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工坊,锻铁区
那几张染血的草纸被铺在沾满铁屑的木桌上,昏黄的油灯下,扭曲的线条与潦草的符号如同天书。赵德柱的独臂撑着桌面,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进纸里,粗粝的手指颤抖着划过墨衡用命勾勒出的轮廓。他识字不多,但那“水力”二字,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水轮…水轮…”他盯着那个简陋的圆圈,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额头的汗珠滚落,在图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少监的意思…是让水来推着这大轮子转?轮子转…带动这大木头杆子(硬木丝杠)…木头杆子再推着钻头(镗刀)往里钻?”
“赵头,这…这能成吗?”刘老六凑近了看,满是皱纹的脸拧成一团,指着图纸上那个巨大的曲柄和齿轮,“用水推轮子,磨坊里常见。可要它推着这么沉的铁家伙钻眼子?还要钻得笔直?少监这上面写的…硬木丝杠顶多受八百斤的力…钻头烧到亮白透红还得拿桐油皂角水伺候着…这…这比伺候祖宗还精细啊!”
“少监画的!少监用命换来的!”赵德柱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说能成,就一定能成!不懂?不懂就试!拿命试!”
工棚角落里,被挑出来的几个老匠人,围着另一张桌子,正对着墨衡标注的几个关键数据争论得面红耳赤。
“七百八到八百二…水淬…这温度怎么控?靠眼睛看颜色?差一丝就脆了!”王二麻子捏着自己烧焦的胡子,愁眉苦脸。
“水流冲击点偏移八分之一…这他娘的是什么鬼意思?轮子转起来水往哪边泼力气大?”李铁头挠着光亮的脑门,百思不得其解。
“桐油加皂角水…少监写这个干啥?钻头烧红了直接捅水里不就得了?还整这花活?”另一个老匠人嘟囔着。
质疑、困惑、茫然…在汗臭与煤烟弥漫的空气里交织。水力?这完全陌生的领域,像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世代与火打交道的匠人面前。然而,角落废料堆里那根被赵德柱砸废的枪管雏形,以及窝棚里墨衡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们没有退路。
“都闭嘴!”赵德柱一声低吼,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猛地一拳砸在图纸上,震得油灯火苗一阵乱跳。“少监躺下了!法子留给我们了!我们干不出来,新军拿什么去挡北狄的狼崽子?我们就是罪人!是千古罪人!陛下就在外面看着!少监的血还在这纸上没干透!”
他喘着粗气,独臂指向窝棚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狠厉:“现在!老子不管你们懂不懂!照着少监画的轮廓,给老子把水轮架子先搭起来!木头不够?拆棚子!拆老子的床板!刘老六,你带人去找最大最硬的老槐木,给老子车出那个大曲柄和齿轮!王二麻子,炉子别熄,按少监写的温度,给老子烧钻头!烧废一百根,就烧一千根!李铁头,你狗日的不是修过水车吗?水流冲击点…给老子试!轮子装上之前,拿桶水往假轮子上泼!泼一千桶!泼到看出门道为止!还有那桐油皂角水…少监写出来就肯定有用!备上!都给老子备上!”
“没有可是!没有不懂!”赵德柱的独臂在空中狠狠一挥,斩断所有犹豫,“干!往死里干!少监用命给我们指了路,我们就是把命填进去,也得把这条路给趟出来!”
绝望的尽头,往往催生出最疯狂的力量。赵德柱这近乎蛮横的命令,却像一针强心剂,刺破了匠人们心头的迷茫。是啊,少监都敢用命拼,他们这些烂命,还怕什么?
“干了!”
“娘的,拼了!”
“拆!老子这就去拆门板!”
“烧!老子眼睛豁出去不要了,也给它盯出那个‘亮白透红’来!”
短暂的沉寂后,是更加狂热的爆发。质疑被抛到脑后,困惑被蛮力碾碎。整个工坊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冲向堆木料的角落,斧头锯子齐上阵;有人扑向炉膛,将温度烧得更高,眼睛死死盯着铁料的颜色变化;有人找来废弃的轮毂,用木桶一遍遍模拟水流冲击;李铁头则一头扎进库房,翻找桐油和皂角。
巨大的水轮框架,在锻铁区边缘的空地上,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搭建。粗壮的圆木被榫卯结构咬合,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没有精密的图纸,只有墨衡草图上那个模糊的轮廓,和匠人们世代相传的、对力量的直觉理解。汗水混着木屑铁灰,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滴落在新砍伐的木料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赵德柱像一头发疯的头狼,在几个关键小组间来回奔突,嘶吼着,催促着,用独臂比划着。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力学原理,但他懂墨衡的执念,懂那份图纸承载的份量。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活的监工鞭子,抽打着所有人压榨出最后一丝潜能。
时间在汗水的蒸腾中飞速流逝。巨大的水轮骨架渐渐成型,粗犷而笨重。硬木车制的曲柄和齿轮被小心翼翼地抬过来,安装在预留的位置,发出生涩的摩擦声。一根足有成人小腿粗、表面经过特殊打磨的老槐木,被作为硬木丝杠,固定在支架上,前端连接着一个特制的夹具,用来固定烧红的镗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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