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怔怔地看着母亲手中那件缝补得几乎天衣无缝的夹袄,又看看母亲那双因常年劳作而不再细腻、却蕴藏着惊人洞察与智慧的手。那“顺着纹理下针”、“摸着厚薄用力”的朴素道理,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照亮了他心中关于“德不孤,必有邻”的迷雾!原来,与人相处,竟如母亲缝衣,是一门需要体察入微、顺势而为的精细功夫!非是硬碰硬的“德”,而是润物无声的“行”!
“娘…”李明心头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正欲再问。
“夫人!少爷!”春桃略带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城南‘永昌号’的钱夫人…递了帖子,人已在门房候着了!说是…特意来给二少爷道谢的!”
钱夫人?!李明和王氏同时一怔!
王氏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惊讶、了然、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化为一片沉静的从容。她迅速放下手中的针线,理了理鬓角,对李明低声道:“明儿,快,随娘去前厅。记住娘的话,少说,多看,礼数周全。”
前厅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钱夫人端坐在下首的酸枝木圈椅上,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金缎面袄裙,发髻高挽,插着赤金点翠的步摇,通身的富贵气派。只是那精心描画的眉眼间,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矜持和不易察觉的焦虑。她身后侍立着两个低眉顺眼的丫鬟,手里捧着几个用红绸覆盖的礼盒。
见王氏带着李明进来,钱夫人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一个极其热情、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快走几步迎了上来:“哎哟!李夫人!可算见着您了!还有这位…便是李明小公子吧?瞧瞧,这气度,这模样,真真是人中龙凤!难怪孙夫子都赞不绝口!”她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拉李明的手,目光热切得如同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李明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微微绷紧,目光迅速扫过钱夫人脸上那过于热情的笑容、眼中那抹隐藏的焦虑,以及她身后丫鬟手中那沉甸甸的礼盒。电光火石间,母亲关于“面热心杂”、“顺着纹理下针”的教诲清晰回响!这突如其来的“道谢”,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王氏不动声色地侧身一步,恰好隔开了钱夫人伸向李明的手,脸上浮现出温婉得体的笑容,微微屈身行礼:“钱夫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春桃,看茶。”她声音柔和,举止从容,不着痕迹地将李明护在身后,也化解了对方的亲昵。
宾主重新落座。上好的雨前龙井散发着清雅的香气。钱夫人端起茶盏,却无心品尝,目光依旧灼灼地锁在李明身上,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和感激:“李夫人,您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不成器的混小子多多,回去后把贵府公子好一通夸!说李明小公子不仅学问好,心胸更是宽广!前些日子在学堂里…咳,小孩子家闹了些不愉快,承蒙小公子大人大量,非但不计较,还…还赠了他那么珍贵的书!真是…真是让我们做爹娘的,惭愧又感激啊!”她说着,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随即示意丫鬟将礼盒捧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给小公子补补身子,压压惊!夫人您可千万要收下!”
红绸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盒上等的辽东海参,乌黑油亮;一包贴着“御贡”标签的燕窝盏,洁白晶莹;还有两支装在锦盒里的、紫毫饱满的湖州贡笔,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呼啸声格外清晰。王氏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眼神却沉静如水,不起波澜。她并未看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目光平静地迎向钱夫人那充满期待和一丝紧张的眼神。
李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看着母亲,不知该如何应对。收?显得李家贪图富贵,更坐实了钱家“以财压人”的做派!不收?又恐彻底得罪这财雄势大的“永昌号”,给父亲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王氏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钱夫人言重了。”她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小儿明儿与令郎同在松鹤斋求学,同窗之谊,本就该互相砥砺,守望相助。些许小事,不过是孩子们之间该有的情分,何足挂齿?更当不起夫人如此厚礼。”她目光扫过那些礼物,眼神平静无波,“况且,拙夫身为本县父母,首重清廉自守。若收了夫人如此重礼,传扬出去,于拙夫官声有碍,于夫人府上清誉,怕也…非是美谈。”
她顿了顿,看着钱夫人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色,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更加柔和亲切:“不过,夫人今日亲自登门这份情谊,我们母子心领了。孩子们能在夫子门下共学,也是难得的缘分。若夫人不弃,改日让多多来家里坐坐,两个孩子一起温温书,说说学堂里的趣事,岂不更好?这邻里情分,孩子们的同窗之谊,比什么礼物都贵重,您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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