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光像一条极细的银线,从长安城瓦脊与云缝之间慢慢抽出。
城中钟鼓楼先敲了三下短,再一下一长,声浪传过宣德坊、太学、北市与朱雀门,像在为一支庞大的心脏调匀呼吸。昨夜的新榜仍在微风里颤动——“三守四不”“军政并行程牒”“清君侧名录(第二日)”“军功告示”四纸并列,墨痕未干,阳气逼人。
榜下行人稀少但脚步不乱,卖饼婆子挑着空篮,特地绕到榜前看一眼,嘴里叨叨:“字在阳,心就不慌。”她说完,又转向东市口,给屋脊上还未下哨的“鹞子”们丢去热饼两枚,蒸汽在寒风里冒出一线白。
社稷坛侧,帘后幼帝早起,手里握着一柄短短的玉如意,神色稚而肃。王允已整冠束带,立在御案旁,杨公佩剑立后,陈宫执简在侧。殿角有风,吹得帘影轻动,像小鱼在水面下游一游又没。
“时至。”王允微俯,低声道。
幼帝抬头,望了一眼帘外初亮的天,唇轻轻紧了一下。他把昨夜复书的四字“守而必行”按在案上,小小的手掌摁得很稳:“宣——将军入。”
殿门外,吕布一袭玄貂短裘,素带束发,步入丹陛。他不佩华饰,腰畔只一枚角哨,戟未入殿。行至御阶前三步,止,抱拳而揖。幼帝隔帘而语,声音像清晨最薄的风,“将军,三月之约,今日启。”
“启。”吕布答得极清。他本来不善言,今日却加了一句,“约在心,行在路,剑在匣,榜在阳。”
王允目光微动,把一方小小的副印呈上:“‘受命之印’副本,持以过县、驿、关;旁附‘剑令副本’与‘军政并行’二纸,沿途张示。”陈宫递上一卷丝缎:“‘三守四不’榜样,大小两式,便于阡陌村塍张挂。”
吕布接过,郑重纳入怀中。帘后幼帝轻轻点头,似要把什么重物绑在他的背上,又像在轻轻地扶住这重物的带。他忽然抬起小手,隔帘作拱,童声却认真:“将军,朕守‘约’,卿守‘行’,三月后见。”
“谨记。”吕布再揖。
出殿,晨光更亮了一寸。未央阙外,貂蝉立在回廊尽头,狐裘披肩,眉心一点细光在晨色里若有若无。
她并不近前,只把袖里那条极细的红绢轻抛过去,红绢绕了半圈,准准系在吕布腕内侧,铃线贴皮,微不可闻。她的唇微动,像说话,又像送气:“一声城安,两声你安,三声我安。”吕布握了握腕,隔着人流与柱影,遥遥一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里接住,像是把看不见的一线系得更牢。
城墙之上,黑甲如碑。玄武门方向,陷阵营已经按“半步令”整肃为阵,黑龙牙旗垂落半尺,不浮不飘,旗影在门道的石线里稳如钉。
西门外大道,张辽“迅锐队”列成细锋之形,弩背光、刃贴革,像一条光滑又有节上的脊。辎重如蛇,是军的“脏腑”;军医署与担架队夹在其内,是军的“血”。
金鼓一通,城头鸣角——非“出征曲”,是“告行曲”。这曲调由陈宫所拟,短而不急,三短一长,正与“军纪十条”末条“昼不宿、夜不扰”相和。
王允与杨公立在城楼之下的台阶旁,与百官一并送行。
王允本不喜送,今日却亲来。他知道,这不是送一支军,而是送“约”。他看见张辽自队中出,向他与杨公一礼;又看见高顺立在黑龙牙旗下,目不斜视,旗杆与脊背一样直。王允忽生一种极古旧的感受:——他似乎回到了更早的朝代,回到了那些以一字而守一城、以一门而当一国的人们面前。
宣德坊口,人从巷里一捧一捧地流出来,自觉站作两行。卖饼婆子挤在最前,怀里还揣着两张刚烤好的饼。
她看见张辽,忍不住高举过头:“将军——”张辽笑,把手中干粮递过去,仍是那句:“我的硬,你的给娃。”婆子忍着笑,红着眼点头。她心里知道,自己这点热饼到底救不了谁,但她希望自己那点热能粘在这群甲士的胃里,粘上一会儿也好。
一个瘦小的少年从人堆里探出头来,是尹三。他没有再上屋脊,紧紧握着御史台小吏昨夜给他的那面小木牌,上刻“米三斛,赐”。
他远远朝高顺做了个拙笨的军礼。高顺眼皮都没动,目光却像刀锋轻轻点过少年一寸。他不擅长表示,但他记得这个名字,会在玄武碑旁留一寸空,等三月后那块碑坐实,再把人的名钉上去。
队列起。并州鼓手以木槌轻敲腰鼓,节律落在马蹄与脚步上,稳而不躁。司书把“军政并行程牒”的副本分交给第一批出城的驿骑与县丞,吏目抱着榜架跟在队列最末,哪里有村就把榜挂在哪棵最大的树下。
市巡营的旗斜斜挂在两侧,遇到有孩童追跑,立刻人下马,轻声喝止,不许挤、不许跑,碰掉的草帽亲手捡起扣在孩子头上。几个老者伏在杖上,远远向队列作揖,口里念念有词:“别折回来,别折回来。”那不是赶,是护——把军护出城,把城护在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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