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像薄纱,沿着宛城北面的丘陵一层层铺下,营门外的土路还带着昨夜露水的湿意。
两列枪阵静立,枪尖在雾气里收着寒光,像一排排起伏的鱼鳞。狼骑军旗在门楼之上猎猎作响,黑底红纹,中央一枚“并”字,像一块烙铁按在眼底。
吕飞勒住缰绳,马鼻喷白。他十七岁,身骨还没彻底拔高,眼底却有种初生不惧的亮。一路风尘,他在马背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想到的都是兄长在虎牢关下一戟破阵的传说,以及自己此行的念想——披上铠甲,立下一功,哪怕只是斩一个小校,也要让兄长看他一眼,笑着用方天画戟磕磕他的肩:“行了,咱吕家的骨头,还算像样。”
营门内传来军号,一声拖长的嘶鸣似的金声,紧接着是鼓,一下、一下,像巨人用拳头敲在地心。两名门卒交叉长枪挡住去路:“何人?”
“并州文水县吕飞,投效。”他从囊里取出文书,递过去,手指因紧张而微汗,纸角被他捏出微皱的痕。
门卒不说话,交予身后一名军司,军司冷眼扫过:“随我来。”言罢转身,步幅不疾不徐,连脚跟落地之处都像量过尺。
营里没有他想象的喧哗与热情。大队列如井然的黑流在道旁穿行,甲叶互掩,刀鞘相击出细碎的铁鸣;训练场上,成排成列的人影起落,整齐得像一页翻飞的书。他被引至中军帅帐前,帘上缀着银钩,风过无声。
张辽立在案后,盔鞯未解,盔缨斜坠在耳旁,眼神如夜里的刃。吕飞只觉得胸中那团火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余烟在骨缝里发颤,他不自觉地挺直脊背,拳在袖中收紧:“末……末将吕飞,见过将军。”
张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瞬,像把他从头到脚一寸寸称量清楚,既不多看也不少看:“吕飞,主公之弟?”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空气自觉让开的力道。
“堂弟。”吕飞忙道,“愿投效并州军,效死不辞。”
“并州军中,没有皇亲国戚,只有袍泽兄弟。”张辽平平道,“功,赏。过,罚。一视同仁。”
这一句着地,像被铁锤敲在他尚未安定的期待上。吕飞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收得更快,他应声:“诺。”
张辽抬手一指:“曲长庞温。”
“在!”侧方一名汉子踏前一步,三十许人年纪,面如铁,眼如炬,臂上盘着鞭索般的筋。他没有多看吕飞,只用军中特有的短促发音:“跟我走。”
吕飞“是”了一声,刚转身,背后便响起张辽的第二句:“庞温。”
“在!”
“军规第七条。”
庞温连想都未想,声音像抽出的刃:“军行、操演、对敌,凡列阵、凡举动,不合号、不齐步、不守位者——军棍十,重者加一等。”
张辽点头:“记牢。”他抬眼,视线像箭穿过帘隙,落在营门方向。吕飞的心又沉了一分,忍不住在掌心里捏了捏缰绳的余温——那温度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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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温营在右军第二列,旗号是一只黑底白眼的狼头,匾上刻着三个字——“铁血营”。那不是独立编制的营号,而像一面骨子里写着“狠”字的训字旗。吕飞被发了甲,一件紧手的皮札,腋下略紧;被发了枪,一杆长八尺,杆木油润,枪叶寒亮;又被发了马,一匹毛色不纯的青驹,耳尖裂了一角,眼黑亮得像两口井。
“起列!”庞温一声,整营两百人如线般流动,片刻复齐。他指了指末端,“新兵,末列右五。”
吕飞小跑过去,夹入队列,肩与肩挨着,能感觉到旁人甲片传来的干涩摩擦。鼓声敲起——“哒、哒、哒”——不急不促,号角从左翼升起,队伍像一整条蛇在风中换鳞,抬步、定步、进半步、移半步;枪尖同时下垂,接着齐抬,宛如波浪的第一排卷起白沫。
第一轮操演,吕飞跟得尚可。第二轮,拐向的时候,他听到左前一声短促的咳嗽,眼角忍不住去瞥了一下——那只是习惯性的好奇——他的脚尖便比号令早了半步。半步的差距,像被刀利利地切开。他的位置偏了;他身后的人下意识地让出一点位置;这一粒沙子落入齿轮,齿轮发出比虫鸣还细微的“偏差”。
“停!”庞温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敲在骨头上,“出列。”
吕飞心跳不稳,“是。”他跨出队列,站在队前。
“军棍十。”庞温抬手,一个副尉已递上棍。粗黑的长棍握在掌心,像一节冷硬的蛇骨。
风从旷场另一头吹过,翻起尘土,尘粒撞在脸皮上涩得发疼。一瞬间,吕飞想说“我只是看了一眼”,想说“不会再有第二次”,想说“我兄长是——”,这些念头像浮在水面上的泡,刚冒出尖,庞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愠怒,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认真。
第一下落下。
“啪”的一声,皮肉发出不是皮肉该有的响,像板在门上。疼从背上炸开,她蛇一样钻进骨缝,顺着脊椎往上窜。吕飞牙根一紧,膝盖几乎一软,却死死挺住。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跪倒在地;他告诉自己,军棍不过十下,十下而已,比起兄长承受过的,这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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