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土泛着青灰,苏芽蹲在田垄边,指甲在土块上抠出的浅痕里,那点淡青的芽尖才冒了半寸,细得像根头发丝。
她数了数,这垄地二十步,总共才七株苗——三天前翻土时撒的菜种,本该是密密麻麻的绿云,现在倒像秃子头上的毛。
“主子!”
春桃的喊声响得像敲铜锣,苏芽抬头,就见阿枝跌跌撞撞冲上醒事墙前的石台,怀里的小崽子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乌青,攥着她衣襟的手松松垮垮。
“娃三天没吃干粮了!”
阿枝膝盖磕在冻硬的地面上,石板缝里的冰碴子扎进肉里,她却像没知觉似的
“乱葬坡的地肥,我们不敢用……可命等不起啊!”
人群嗡地炸开了。
几个抱着空米罐的妇人抹着眼泪,扛锄头的汉子把铁锨往地上一杵,钝响惊得守夜的乌鸦扑棱棱飞起来。
苏芽看见老栓家的小子扒着他爹的裤腿,喉结动了动,分明是在咽口水——这小崽子昨天还偷挖了她种的药草根,被她抓了现行,现在倒像只没了爪牙的小兽。
“小禾。”
苏芽低唤一声。
角落的草垛子动了动,哑女小禾猫着腰钻出来,食指在唇上点了点,又比了个“三”的手势——这是暗语,说有三拨人夜里出过谷。
苏芽的手指在腰间的药囊上摩挲,那里装着她用最后半块鹿皮缝的急救药粉。
她转身时,瞥见谷南坡的田垄泛着不寻常的深褐,像是被泼了层黑泥。
“黑皮。”
她喊来守谷门的壮实汉子
“带五个人,跟我去南坡。”
南坡的田埂结着薄冰,苏芽踩上去咯吱响。
蹲下身,指尖碾碎一簇苗叶——这株菜比旁的高了整整一指,叶片油绿得过分,凑近了闻,竟有股若有若无的腐腥。
她扒开土,底下的泥黑得发亮,混着细碎的白渣子——是烧过的骨茬。
“农老九昨夜带人掘了乱葬坡。”
小禾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在她手心写。
谷场的老槐树下,农老九被黑皮反剪着胳膊押过来。
他腰板挺得笔直,领口的布磨破了,露出锁骨处一道旧疤——苏芽记得,那是他上个月为救被雪狼叼走的羊羔留下的。
“我父曾用骨灰肥田救活一县饥民!”
他脖子上的青筋跳得像条蛇
“圣人言‘仓廪实而知礼节’,你们守规矩,却让娃饿死?”
“你爹后来呢?”
苏芽突然问。
农老九的嘴张了张,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风卷着雪粒灌进谷场,他喉结动了动
“……被百姓烧了祠堂,说他亵渎亡魂。”
苏芽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想起上个月在伤棚,这汉子给难产的秀嫂接生时,手稳得像块石头。
她转身看向人群,老栓家小子还在啃冻硬的草根,阿枝的娃被春桃抱过去,正用热姜汤灌着。
“地要种,人不能疯。”
她提高声音,风把话吹得满谷都
“从今起,乱葬坡封禁,违者逐出谷。但我——另辟一路。”
三日后,荒坡东麓腾起青烟。
陶娘蹲在新砌的圆窑前,用碎陶片刮着砖缝里的泥,鼻尖沾着黑灰
“主子,烟道引到崖缝了,烟不会往谷里飘。”
老棺儿披着麻孝衣,怀里的陶坛裹着红布,那是他在乱葬坡捡的无名尸骨。
“魂归窑,骨化土,生养新苗报旧恩。”
他跪在窑前,用枯枝在地上画着奇怪的符号,“我给他们编了安魂词。”
苏芽握着铁锹的手冻得发木,第一铲下去,铲起的是具冻硬的流民尸体——穿补丁棉袍,左脸有道刀疤,她上个月在谷外见过,当时他怀里还抱着个没了气的小娃。
“得罪了。”
她对着尸体轻声说,把他推进窑膛。
窑火烧了三天三夜,陶娘守在旁边添柴,火星子溅在她围裙上,烧出一个个小洞。
冷却后的窑灰混着腐叶、尿液封进陶坛,苏芽亲自在坛口贴了封条,让小满拿竹片刻上“生土肥”。
她召来谷里的妇孺,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开坛,铁锹铲起黑亮的肥泥,撒在试验田里。
“此土葬亡者之躯,养生者之命。”
她指着新立的石碑,上面的字是燕迟用朱砂写的
“罪在我,福在众。”
文娘搬来半人高的木简,上面歪歪扭扭记着
“男,高个,左耳缺,蓝布衫;女,小脚,腕有银镯,发间插木簪……”
“这是《荒骨册》。”
苏芽摸了摸木简的边缘
“往后每收一具尸骨,都记上特征。他们没名字,但我们记得他们是人。”
当晚,阿牛跪在窑前抽自己耳光,眼泪砸在雪地上
“我抢粮时踩死过人……”
苏芽递给他一叠纸人,每张都画着模糊的人脸
“守窑三夜,每夜焚一个,写上‘我记你’。”
第七天清晨,阿牛带着五六个汉子来找她,每人扛着竹编的收尸筐
“主子,我们组了清野队,荒外的尸骸,我们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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