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声契碑的石纹上,苏芽缩了缩脖子,青布衫下摆结了层薄冰。
她望着东南方低垂的乌云——说是云,倒更像团凝固的灰雾,连星子都浸得发暗。
这是入夏以来第七场旱雪,本该落雨的时节,连檐角冰棱都在发烫。
"苏首领!"
巡防队的小铁喘着白气跑来,皮靴踩碎脚边的冰壳。
他怀里抱着半块炭板,板面刻着歪扭的字:西仓火油余三坛,后夜起无灯可点。
苏芽接过炭板时,指腹触到未干的冰碴。
她记得三天前燕迟还说,火油能撑到秋猎。
看来是矿场那边抽走了两坛——为了熔铁炉多烧半宿,好赶制二十把铁锨。
"去文书房。"她把炭板往怀里一揣,转身时靴底打滑,手忙脚乱扶住碑身。
石缝里那株红芽草被压弯了腰,却没断,颤巍巍弹直了茎秆。
文书房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燕迟正伏在案前写什么,笔尖戳破了半张纸。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眼下乌青比昨日更重:"我正想找你。
巡防队说——"
"火油没了。"苏芽把炭板拍在他面前,"你是不是打算让各寨抽签轮值守夜?"
燕迟的笔杆顿在半空。
他袖中那支温墨笔滑出来,"退位"二字擦过手背,烫得他缩了缩手:"你怎么知道?"
"你前晚翻《大雍律·夜禁篇》翻得太响,我在隔壁都听见纸页响。"苏芽扯过条长凳坐下,膝盖又发出"咔"的轻响——这两日总疼,许是在雪地里站久了。
她望着燕迟案头的竹签筒,里面插着三十根刻了记号的竹片,"抽了签又怎样?
守夜的人冻得打颤,能防住几个偷粮的?"
"那你说怎么办?"燕迟把笔往砚台里一按,墨汁溅在"轮值"二字上,晕开团黑花。
苏芽没答话,起身推开窗。
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吹得案上的《北行志》哗哗翻页。
她指着远处影影绰绰的声契碑:"把灯撤了。"
"撤灯?"燕迟霍然站起,"那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偷鸡摸狗的事要翻十倍!"
"不是撤灯,是撤岗哨。"苏芽转身,目光穿过纷飞的雪粒子,落在他眉间,"从今夜起,子时三刻,声契碑下不点灯。
百姓自愿带炭笔陶片来,有话写在碑上,有怨刻在板上。
天亮纸娘整理,日头一出就贴在讲古台。"
燕迟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三日前苏芽劈碎权位高座时,木片飞溅到他脚边,上面"大雍"二字的虫蛀痕迹——那些刻在木头里的规矩,早被日子啃空了。
"你就不怕头天夜里没人来?"他问。
"怕。"苏芽扯过条毯子裹在肩上,"但总要有人先怕冷。"
首夜的声契碑下,只点着半块松明。
苏芽缩在碑后,看十三个身影摸黑走来:有抱着陶片的老妇人,攥着炭笔的小木匠,还有个裹着婴儿的妇人,把孩子背在身后,腾出双手写字。
铁娘子裹着皮裘巡查,经过时哼了声:"倒像群摸黑祭鬼的。"
第二夜,松明没点。
月光漫过雪地,照见百来号人或蹲或坐,陶片相碰的轻响像雨。
有个盲眼阿公摸索着要刻字,旁边的小媳妇扶住他的手:"阿公说,东头井沿冰太厚,担水要绕半里——我帮您刻。"
第三夜,苏芽站在讲古台残桩后,望着三百多团影子在碑前铺开。
石耳少年不知从哪摸来块碎玉,敲出清亮的节奏,众人跟着轻叩陶片应和。
燕迟站在她身侧,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他们...真的不害怕?"
"怕。"苏芽轻声说,"但怕黑的人多了,就敢往黑里走。"
变故出现在第七夜。
百音婆掀开门帘时,手里的《千声录》沾着雪水。
她头发乱得像团草,声音发颤:"西仓少了半袋霉薯。
炭板监控显示,是个瘦巴巴的小子,裹着他爹的旧皮袄——"
"旧皮袄?"苏芽正在给伤兵换药,手顿了顿。
她记得去冬有个猎户冻死在北坡,留下个病弱的婆娘和十四岁的儿子。
"按旧规该拘了。"铁娘子握着刀柄走进来,刀鞘上的铜环碰得叮当响,"但巡防队说,那小子的事已经写在夜议板上了。"
苏芽擦净手上的药渍,跟着众人往声契碑跑。
月光下,碑侧的炭板被围得水泄不通。
她踮脚望去,炭板上密密麻麻刻着:"他娘咳血三天没下床他爹的皮袄破了三个洞我家柴房缺个劈柴的我愿分半斗粮换他劈十天柴"。
"苏首领!"人群忽然让出条缝,那小子缩在中间,怀里抱着袋霉薯,脸上还沾着炭灰。
他的旧皮袄下摆结着冰,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单衣,"我...我不是贼。
我娘说饿了不能喊,会招灾...可她咳得睡不着,我就..."
他突然跪下来,霉薯撒了满地。
百音婆蹲下身,把薯块一个个捡进布袋,抬头时眼眶发红:"这该记进《补遗》,就叫《偷,是因为没人给他开口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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