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展那天清晨,天空浮着一层薄灰,像被谁用橡皮擦反复擦拭过边缘的铅笔画。
林野推着装有投影仪和数据盒的行李车,穿过社区图书馆那扇熟悉的玻璃门——门框上的划痕还在,那是她七岁时踮脚够书架留下的。
二十年过去,木地板依旧在第三块处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记忆的开关,一踩就响。
她本以为会是空荡的场地,可展台中央却静静躺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用牛皮纸包着,上面压着一张便签,字迹僵硬而克制:“给林野。周慧敏。”
林野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她认得这个盒子——母亲用来存放旧药方和发票的旧物,从不许人碰。
此刻它却出现在这里,像一枚被时间抛回的信标,沉甸甸地锚在她人生的转折点上。
她蹲下身,指尖触到铁盒的瞬间,心口那道银痕忽然微微发烫,不是疼痛,而是一种久违的、近乎温柔的震颤。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页,边缘焦黑卷曲,明显曾遭焚烧。
但每一片残页上的字迹,都被细细地用红笔描过,一笔一划,近乎虔诚。
有些句子断裂在“我今天”“她又”“我不懂”,可那红色的笔触却顺着原字的走势,小心翼翼地延展出去,像是在替当年那个不敢写完的孩子,把话补全。
林野的呼吸一滞。
这是她小学五年级时写的日记。
那年她考了全班第二,回家却被母亲一巴掌扇倒,骂她“离第一名只差一分,就是失败”。
她躲在厕所写:“妈妈不爱我了。”第二天日记本被翻出,周慧敏当着全班家长会的面烧了它,火光映着她冷硬的脸:“写这些负能量,不如多做五道奥数题。”
可现在,这本该化为灰烬的东西,竟以残骸的姿态归来,还被一双不属于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救了回来。
“我烧了它,可我偷偷捡了回来。”——背面这行小字,是周慧敏的笔迹,墨水干涩,像是写了很多遍才敢落笔。
林野的手开始发抖,不是因为恨,也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涌,像冬眠多年的根须突然感知到地表的暖意。
她闭上眼,启动金手指——不是为了写作,而是为了倾听。
心口的银痕缓缓流转,如月光下的溪水,轻轻覆上那些残页。
刹那间,投影仪自动启动,光束打在空白墙上,断裂的文字竟在空中重组、延展,生成一段从未被写下的话:
“今天妈妈骂我了,可我知道……她是怕我输。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我炖燕窝,自己却吃隔夜馒头。她骂我字写得难看,可她半夜会偷偷帮我擦掉错题本上的泪痕。我不是她想要的孩子吗?如果我是,为什么她从来不笑?”
声音是童年的,却由金手指转译成成年的语调,平静而锋利,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陈年的痂。
林野跪坐在地,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铁盒边缘,锈屑微微剥落。
她终于明白,母亲的控制不是冷漠,而是恐惧——对世界残酷的恐惧,对失去掌控的恐惧,对“不够好”就会被抛弃的恐惧。
那恐惧吞噬了爱的表达,却没能真正杀死它。
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顾念背着相机包走进来,一眼就看见墙上那段投影,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调整了灯光角度,将画面完整投向入口处的主墙。
她低声说:“你妈没来,但她来了。”
林野抬头,怔然。
“有些人的爱,从来不会敲门,只会蹲在窗外,听你屋里有没有哭。”
正说着,江予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那件旧风衣,袖口的裂痕已被细细缝合,针脚工整,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他走近,递上一份文件:“三位读者主动提交了‘未完成句’,愿意匿名展出。”
林野接过,指尖微颤。名单上,一句话刺入眼底:
“爸,你说我像妈,可你从没告诉我她怎么笑。”
她忽然觉得心口那道银痕轻轻一缩,仿佛听见了另一段未完成的哭声。
窗外,风掠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无数欲言又止的低语,在等一个愿意听的人。
开展前夜,图书馆已沉入一片静谧。
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布展痕迹被一一抚平,只剩展台中央那环形陈列的装置,在幽蓝的调试光下静静呼吸。
林野蹲在主墙前,指尖轻触投影仪的边缘,数据线像藤蔓般缠绕在她脚边,仿佛整座展览正从她体内延伸而出。
她将母亲的铁盒置于圆心,锈迹斑驳的表面映着微光,像一块被岁月啃噬过的碑石。
左侧,是那枚泛黄的糖纸书签——猫爸林国栋偷偷塞给她的“战利品”,折痕里还藏着童年一丝甜意;右侧,则是一幅由三代女性哭声波形拼接而成的图谱:外婆在灶台边压抑的抽噎、母亲在深夜阳台上的沉默呜咽、自己在医院急诊室里的尖锐嘶喊……声纹交错,如荆棘盘绕,却又在末端悄然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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