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把那句“现在,能飞了吗”录了下来。
声音很轻,像是从晨光里筛下来的尘埃,带着年迈喉咙的微颤和一丝迟疑的呼吸。
她没做任何修饰,在录音室里反复听了七遍,直到确认那语气里的裂痕没有被技术抹平——她要的就是这份真实,这份笨拙到近乎疼痛的试探。
她将这段音频嵌入《静音批改》的新装置中。
风痕墙再次焕新:一面由无数小格组成的发光墙体,每格背后藏着一句被否定过的话——“你不够好”“别做梦了”“哭什么,丢不丢人”……观众只需对着感应器说出自己曾被伤害的语言,墙上便亮起一盏灯,灯下缓缓浮现一句匿名的“反向肯定”:“你已经很好了”“梦值得被守护”“你的哭声很重要”。
而母亲的声音,被她藏在系统最深处。
设定为凌晨三点整自动播放一次,仅此一回,不重复,无提示。
像一场只属于夜的私语,像一颗埋进土壤却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
首夜,江予安坐在后台监控屏前,手指搭在键盘上,目光紧锁数据流。
23:59,第一盏灯亮起。
00:17,第三十七位访客输入:“我说我想学画画,我爸撕了我的素描本。”
01:04,有人哽咽着说:“我告诉妈妈我抑郁了,她说我只是懒。”
时间跳至02:58,他屏住呼吸。
03:00整,母亲的声音流淌而出,极轻,极缓:“……现在,能飞了吗?”
全场寂静。灯光微微闪烁,仿佛被这声音震了一下。
江予安盯着IP记录——那个熟悉的地址再次登录了。
周慧敏。
她的设备停留了47分钟,期间反复点击同一盏灯,编号#042,内容是:“你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浪费时间。”那是林野初中时被撕掉的作文草稿上的批语,如今成了公众共鸣的入口。
但她始终没有输入任何文字。
只是点,再点,又点。想用指尖叩门,却不敢推。
林野不知道这些细节,至少当时还不知道。
她只知道第二天清晨路过剧场时,看见清洁工正擦拭风痕墙玻璃,嘴里念叨:“昨晚谁留的伞?老太太站到快六点,也不打个招呼。”
她心头一紧,却装作无意地问:“什么样的伞?”
“黑的,旧了,边角都磨白了。”
她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排练厅,开始调试新的拼贴投影。
可那天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全是母亲站在墙前的样子——不是愤怒,不是辩解,而是沉默地、一遍遍触碰那些曾由她亲手刻下的伤痕。
两天后,她回到老宅整理储物间。
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浮游,木箱堆叠如墓碑。
她原本只想清理几件旧家具,却在角落翻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上面贴着褪色标签:“教学资料备份”。
打开的一瞬,她僵住了。
里面没有教案,全是她的东西。
小学的蜡笔画,一角被撕去,边缘参差;初中作文草稿,红笔狠狠划出“逻辑混乱”“情感泛滥”;那本烧毁的日记,只剩下焦黑卷曲的碎片,每一片都被仔细封进透明塑料膜,背面用铅笔标注日期:“2016.04.03 情绪失控,言语不当”……
她颤抖着手往下翻,最底层压着一张完整的纸——《我的妈妈》,初中语文课的命题作文。
全文三千字,她当年写了整整一夜,满心期待能得到一句赞许。
结果发回来时,通篇都是红笔批改,像一份考试答卷:
“此处比喻不准确。”
“对母亲的理解过于理想化。”
“缺乏现实依据,需加强观察。”
可就在文末空白处,有一行未署名的铅笔字,笔迹她再熟悉不过,却是她从未见过的语气:
“……她写得,太像我了。”
不是批评,不是纠正,而是一种近乎哀伤的认同。
林野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柜子,铁盒摊在膝头。
阳光移过她的脚背,她却感觉不到暖意。
原来那些她以为被彻底毁灭的东西,其实一直被收藏着,以一种近乎赎罪的方式,一页页、一片片,封存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盒子里。
她没哭,也没打电话给江予安,甚至没拍下任何照片。
她只是默默带走了铁盒,花了三个通宵,将所有碎片拼贴成一幅巨幅作品,悬挂在风痕墙对面的主展厅中央。
标题很简单:《被保存的废墟》。
没有导览,没有说明,甚至连作者署名都没有。
起初观众以为这是某种抽象行为艺术,直到一位中年女人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其中一段文字失声:“这……这是我女儿小学写的作文!她爸说写得不好,全撕了!”
消息迅速传开。
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在拼贴画中寻找自己童年被否定的文字。
有人找到了自己画作的残片,有人认出了被母亲扔进垃圾桶的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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