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蹲在排练室的储物架前,指尖拂过一盒盒粉笔。
白色、浅粉、湖蓝、墨绿,像小时候偷藏在书包夹层的蜡笔。
她挑了三支:乳白写主标题,浅粉写观众的话,墨绿——她顿了顿,抽出来在掌心转了转,这是周慧敏从前最爱的颜色,课本扉页总用这种粉笔写板书。
"需要帮忙搬侧板吗?"江予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还提着保温杯,"你妈今早煮了梨汤,说怕你说话多嗓子干。"
林野接过杯子,梨汤的甜香裹着陈皮味漫上来。
上周周慧敏第一次主动进厨房,切梨时划破了手指,却举着创可贴笑:"原来切水果比改作业难。"此刻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渗进来,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自己发着烧还被要求练琴,母亲端来的冰糖梨水是凉的——原来不是不爱温,是她总急着检查谱子,忘了汤要趁热喝。
侧板靠在墙角,林野踮脚用湿布擦去旧痕。
深棕木板上,她用浅粉粉笔写下引导句:"你最怕被父母听错的一句话。"粉笔尖刮过木纹的沙沙声里,她想起昨天试运营时,有个穿校服的女孩红着眼圈写:"我说'我疼',我妈说'矫情'。"当时周慧敏站在侧板前看了很久,指甲在"疼"字上轻轻叩了两下,像在敲一扇久闭的门。
排练时的阳光斜斜切进窗户,老黑板在风里晃出一道金边。
林野握着墨绿粉笔,在黑板正中一笔一画写:"林野,你没错。"最后一竖收笔时,粉笔"咔"地断成两截。
她望着这行字,喉头发紧——这是她第一次以全名宣告自己的存在,从前总被叫做"野野",被母亲的"你"、父亲的"女儿"、老师的"同学"包裹着,像颗被剥了壳的杏仁,连名字都成了别人的主脚。
"要再试一次吗?"江予安站在感应系统前,手指虚按在播放键上,"你昨天说想把观众的句子和阿姨的朗读声叠在一起。"
林野摇头,指尖抚过黑板上的字。
粉笔灰沾在指腹,像层薄霜。"不用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就现在这样。"
演出当日的剧场坐得满满当当。
林野站在后台幕布后,能听见观众的低语像涨潮的海水。
周慧敏穿了件藏青毛衣,是林野上周陪她买的,领口别着枚银色胸针——那是江予安在旧物市场淘的,说是像片小叶子,"配'林野'刚好"。
此刻她由江予安搀着在前排落座,腰板挺得笔直,却不时摸向随身的帆布袋,林野知道里面装着那盒梨汤,还有她三年级的语文卷。
"下面这段,是我妈第一次念我的名字。"林野站在黑板前,掌心沁出薄汗。
她按下播放键,音频里传来周慧敏的声音,带着点生涩的颤:"林......也。"停顿两秒,像有片羽毛卡在喉咙里,"......野,林野。"
全场静默。
林野望着第一排的母亲,她的手指攥着帆布袋的提手,指节泛白。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十二岁躲在门后偷哭时,母亲也是这样攥着报纸,指缝里渗出汗——原来那些年,她们都在各自的角落,把爱藏成不敢出声的叹息。
"她念错了,可我还是我。"林野转身,用乳白粉笔在"林野,你没错"旁补写:"名字读错,不会消失;爱说错,也不会失效。"粉笔灰簌簌落在手背,她忽然想起童年时母亲批改作业,总是先画个大圈,再在角落写"注意笔画"——原来最严厉的批改,底下都垫着圈住你的温柔。
中场休息时,林野在后台看见周慧敏。
老人正蹲在椅子旁,膝盖上摊着那张泛黄的语文卷,99分的红章已经褪成淡粉,"野字少一撇"的批注却依然清晰。
她的指甲轻轻描摹着那个"野"字,像在描摹一道旧伤口:"少一笔......是错......可人还在......"
"妈,那年我故意少写一撇。"林野蹲下来,膝盖抵着母亲的膝盖。
周慧敏的抬头瞬间,眼神忽然清明得像二十年前的晨雾:"......我批了。
可你,还在。"她的手抚过林野的眉骨,指腹的茧蹭得皮肤发痒,"那时候总怕你走偏,就拼命画格子......"
林野握住那双手,老年斑贴着她手背上的薄茧。"您看,"她轻声说,"我在格子里,也长成了自己。"
终章播放时,江予安修复的童年录音混着观众的句子流淌出来。
五岁的林野举着涂鸦喊:"妈妈看!"周慧敏的声音带着不耐烦:"颜色涂出界了。"可背景音里,能听见纸张被小心折起的脆响——那是母亲悄悄把画塞进教案夹的声音。
林野在投影上打出字幕:"她批你出界,却把你藏进生命。"
有位白发观众在侧板上写:"我爸叫我'没用',可他葬礼上,我听见亲戚说,他常说'我女儿最争气'。"林野站在侧板前看了很久,伸手把这句话拓在宣纸上。
墨迹未干时,周慧敏凑过来,用指尖碰了碰"争气"两个字:"像......像你小学拿奖状那天,我躲在厨房笑出了声。"
深夜的排练室只剩一盏地灯。
林野戴着耳机重听"林也"音频,鼠标在波形图上慢慢拖动。
当指针移到那两秒沉默时,她忽然屏住呼吸——极轻的吸气声,像片雪花落在心尖,是压抑哽咽的节奏。
她调出母亲批注日记时的呼吸频率,两条曲线在屏幕上完美重合。
"原来你不是不爱我,"她对着录音笔轻声说,"是不敢承认爱会错。"
窗外忽然"吱呀"一响,老黑板在风里晃了晃。
林野抬头,月光透过玻璃洒在黑板上,那些写了又擦的句子,此刻都成了模糊的银痕。
她想起下午整理装置时,江予安说:"这些声音不该只在剧场里响。"
她摸着《反写》装置上的纸条,指尖触到那位白发观众的字迹。
忽然觉得,这些被听错的、被藏起的、被误读的爱,或许该去更广阔的地方转转——去学校,去社区,去所有曾有过叹息的角落。
老黑板又晃了晃,像在应和她心里的动静。
林野起身关掉地灯,月光里,她看见周慧敏的帆布袋还落在椅子上,露出半张语文卷的边角。
明天,该给巡展的箱子腾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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