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二十五分,县委大院的电动伸缩门刚刚“咣当”一声合拢,季秋水就在门岗签了“科长到职”第一天的名字。
她穿着一条浆洗得略硬的藏青色西裤,裤线像新刀口,白衬衫的领口别着一枚极小的银杏叶胸针——那是她大学毕业时班主任送的,说是“一叶知秋”,如今倒真成了“秋水”的谶语。
她把自行车靠在老梧桐树下,抬头望了一眼。
那棵树比她记忆里更加粗壮,树皮的沟壑深得能夹住一枚硬币。晨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无数张被岁月揉皱又舒展开的日历,翻动的全是她十五年前在县委办实习时写过的呈批笺、调车单、会议座次表。
今天,她上任来了,身份是综合科科长——县委办里最琐碎也最要害的中枢。
综合科在旧行政楼三层东头,楼梯扶手上的绿漆斑驳得像龟裂的河床。
门是2021年新换的防盗门,可门框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木框,一关门就发出“吱呀——哐”两段式声响。
季秋水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A4纸、速溶咖啡与旧地毯的气味扑面而来。
办公室三十来平米,四张卡位、两列铁皮柜、一台嗡嗡作响的老式柜机空调。
朝北的窗户被隔壁档案楼的墙堵得严严实实,只在左上角留出一尺见方的天空,像一只半闭的眼。
卡位上的隔板贴着各种便签:
“请周五前把2022年油票粘完”
“会务组:矿泉水30箱+纸杯5提,勿买上次那种掉渣的”
“谁动了我的订书机!!!”
最靠窗的位置空着,那是前任科长老周的工位——如今只剩半罐“胖大海”、一只裂缝的保温杯和一摞用红绳捆着的《党政机关公文格式》旧版。
季秋水把胖大海拧开闻了闻,已经泛出酸味儿,像一声来不及发出的叹息。
综合科编制六人,实到五人半:
1. 小赵,96年生,借调第三年,负责公车平台、油卡充值、司机考勤。小伙子头发永远支棱着一撮,像没睡好的呆毛。
2. 李姐,七九届老文秘,眼瞅五十,管人事档案、工资条、离退休慰问品,抽屉里锁着半盒硝酸甘油。
3. 阿芳,合同制会务,嗓门大,脚步重,能把一箱矿泉水一口气扛到四楼,口头禅是“领导先喝我再喝”。
4. 老芮,信息科“下沉”来的编外工程师,头发花白,保温杯里永远泡着十二粒枸杞,负责把纸质派车单录入系统。
5. 小秦,去年刚考进来的研究生,写材料一把好手,但每逢布置会场就晕血——见到红桌布就脸色煞白。
那“半个人”是老科长老周,目前主要负责修门锁、换灯管、给打印机加墨,兼做“消息树”,谁家孩子考几分、谁家老人住院几号床,他门儿清。
此刻,老科长老周正蹲在碎纸机旁,用一根曲别针掏卡住的纸条,看见季秋水,嘿嘿一笑:“季科长,您来了,这机器听您的话。”
一句话把季秋水拉回几年前——那时她刚实习,也是这老机器卡纸,她蹲在地上掏了半小时,碎纸末像雪落满袖子。
八点整,季秋水把兜里的肉包子放到公共微波炉里“叮”了三十秒。
香气一漫,办公室顿时活了:阿芳“哐”地放下水桶,小秦从材料山里抬头,李姐把老花镜推到头顶,连老芮都掀开保温杯盖深吸一口气。
“科长上任第一天,请大家吃包子,白菜猪肉,东门口老刘家,我排了四十分钟队。”
她笑着,声音不高,却带着微微的颤。
众人欢呼,却没人先伸手。
最后还是老王头用一次性筷子戳了一个,烫得左手倒右手:“还是季科长知道疼人,老周搞科长的时候,只请我们喝过西湖龙井,一包茶叶泡七天,淡得能照见人影子。”
一句话惹得哄笑。
老科长老周在一旁憨憨的回着笑。
季秋水端起自己的那杯速溶咖啡,站在老周以前的办公桌前,默默在心里列了三张清单:
A. 本周必做: 核对202X—202X年所有公车出行记录,补齐缺失的5份派车单(刘科长纸条上的日期像钉子)。 修订《县委办文风整改方案》,李建国县长要求“一周内接地气”,而她知道“接地气”往往意味着“接烫手山芋”。 清理办公用品采购台账,重点盯住“家电化”的办公耗材。
B. 本月谋划:人事档案电子化二期,李姐的硝酸甘油和档案室的霉味一样不能拖。 公务接待费精细化:把“矿泉水30箱”拆成“会议用水、应急用水、加班用水”,哪怕多打三张A4纸,也要让审计挑不出刺。
C. 长期愿景:让综合科从“县委办的后勤保姆”变成“县委办的神经中枢”——文件不过夜、会议不延时、公车不跑空、档案不藏灰。
她知道自己有点理想主义,可几年前她到县委办工作时贴过的第一张便签就是“凡事有交代,件件有回音”。如今便签褪色,理想却像老梧桐的根,扎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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