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在城北。雨水退尽,湿气还困在石缝里。
滴水像一只不肯罢手的漏壶,数着时辰。铁门上有旧血。镣铐没上油,推时会叫,像受了惊的乌鸦。
狱卒擎着灯。火在风口里一喘一吐。郭嘉缓步而入,青衫未更,袖口干净。他的脚步极轻,轻到连水滴都不肯错拍一下。他停在第一道栅前,先看右侧。
高顺坐直。背靠墙,双目不闭。地上的链子像对折的蛇,安安静静。
他的肤色偏冷,像刀背的银。看不出疲惫,也看不出怒。他只是看着来人。
郭嘉与他对视一瞬,开口极慢:“厚待,不劝。”
四字落地。他侧身吩咐:“给他热水,给他干粮。将军的甲胄取来擦净,妥藏;伤药每日两次。犯由我担。”
狱卒一怔,连声是。
高顺颔首,不言。他像一块磨过风沙的石头,纹理深,心却沉。郭嘉多看了他两息,眼中有微细的叹,这叹不为人知,像风从衣内掠过。
他转身,走向左侧。
左侧的阴影里,张辽背着光坐着。肩上有泥痕,指节裂开,小半干,小半未干。他抬眼的刹那,火光在一个冷而直的目光上跳了下。这个目光里还有火,火被水淋过,反而更硬。
“文远。”郭嘉叫他的字,不抬声。
张辽不答。他只是收紧指节,让铁链在地面上轻轻蹭出一点灰。
郭嘉不催。他把灯移得近一些,再远一些,最后搁在两人之间。光不遮谁,也不偏谁。然后他在灯外一步站定,像在军中点兵那样端直。
“我来,不是劝你投。”他先把刀从空中放回鞘里,“我也不会说降者有封,不降者有刑。这些话配不上你。”
张辽冷笑极轻:“你以为我会谢谢?”
“不会。”郭嘉道,“你会恨。恨风,恨雨,恨水,恨我,恨自己没死在水里。可是恨,解决不了你身上最难的局。”
“什么局?”
“你心里那把尺。”郭嘉看着他,“你从来不是为谁活,你是为那把尺活。它叫军纪,它叫勇,它也叫‘值不值’。你追随的人,能不能配得上你这把尺,这是你的局。”
张辽的手背绷紧了些。
郭嘉继续:“吕布,天下第一矛。你曾为他的锋所折服。世上能把你调到最锋处的人不多,他是其一。他给你痛快的战,他也给你失望的夜。濮阳朝,徐州暮,三军如在风上走。你背过他的旗,你也背过他的犹豫。他骁勇有余,谋度不足。陈宫之智,补不了他心里那道缺口。那道缺口,不在兵书里,在人。”
张辽盯着他,像是要把他每个字拆开。
“你在虎牢看过他连环败退。你在下邳看过他城上失措。”郭嘉一字一字,“你拔刀时有痛快,你收刀时没有。你知他能一骑当千,你也知他不能一念定军。你求的是一位能让你把刀用在对的地方的主。你把命放在谁手里,都可以;你把名放在谁手里,才要三思。”
灯光微响。油脂在灯心处加了一点焰。
张辽低低地道:“你这等言辞,也配谈‘名’字?”
“我不配。”郭嘉点头。
“所以我不用我的名压你。我用天下的大势压你。汉室之气衰了半,诸侯各吞一口。能把‘乱’字变成‘治’字的人,不是用戟的人,是用律的人。用兵者治一隅,用律者定四海。你问你那把尺,哪一个更需要你。”
张辽沉默。沉默里,水滴声又清楚起来。
郭嘉不急,他换了一个角度:“你和高顺,都是良将。不同在心。高顺心如砧,刀来刀往,砧不动。他适合守他的阵。他的忠是一整块的铁,不弯不折。你不同。你的忠里有思,有择,有对‘值得’的坚持。这不是错。良将之忠,本就应当兼顾社稷与名器,而非一人的喜怒。”
他回头望了一眼右侧。
高顺仍闭口。那沉静像给这番话落了重石。
张辽道:“若我问你:用你的主,能给我什么?”
“给你一个不会让你浪费刃的战场。”郭嘉道,“给你一个能让你夜里不必自问‘今日之杀,值不值’的答案。给你一个‘刀在’与‘人活’都能并立的朝纲。给你一个把‘忠’放在天下而非一人腰间的承诺。”
“你凭什么说曹公能?”
“他能受谏。他能忍辱。他能把不合己意的强者,也用到对的地方。”郭嘉的眼神变得很直,“你最怕的,不是输;你最怕的是被愚。曹公会输,但不会愚。他能败在宛城,他也能以败修律,以败整军。你要的是这样的主。”
张辽嘴角动了动。“你在骂吕将军?”
“不。”郭嘉摇头,“我在替你承认一个事实:吕布是猛将中的王,非君主中的王。猛将之王给你的是刀尖上的快意,君主之王给你的是长久之功。你随了前者,你的刀锋会更亮;你随了后者,你的刀锋会更久。亮与久,如何选,不用我教你。”
坐在火后的人,影子在墙上动。那影子像被慢慢削薄。张辽的眼睑垂了下,又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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