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潮湿的柏油路,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嗡鸣,像一首无尽的安魂曲。
林晚秋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窗上凝结的雾气模糊了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与村庄,一切都像是褪了色的旧照片。
她没有去碰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档案袋,陆承宇通过律师递交的“投名状”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公文包里,像一块冰,隔着皮革散发着寒意。
她的指尖摩挲着那张被体温捂热的车票,纸张的边缘已经起了毛,数道深刻的折痕在脆弱的纤维间交错,像是掌心里的命运线。
“真实之眼”无声地开启,却并未投向远方,而是聚焦于这张方寸之间的纸片。
在她的视野里,纸面上残留的微弱指纹热感图谱呈现出不规则的深浅分布。
最深的印记集中在票根的边缘,显示出长时间、高强度的攥握。
汗渍中的盐分分析表明,持票者曾经历过剧烈的情绪波动,焦虑、犹豫,最终是某种决绝。
这不是一份带着威胁或挑衅的战书。
她轻轻抚平一道最深的折痕,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车轮的噪音吞没:“是托付。”
大巴在省城客运南站停靠时,天色依旧阴沉。
林晚秋没有按照既定路线前往省纪委培训中心报到。
她拉低了帽檐,融进潮水般的人流,拐进了相反方向的地铁站。
半小时后,她出现在省立图书馆古籍与地方志阅览室。
冰冷的空调风带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与她身上来自青禾镇的泥土气息格格不入。
她绕开了那些热门的经济期刊,径直走向最偏僻的档案区,申请调阅近五年全省所有区县的扶贫工程项目审计通报汇编。
那是一排排积了灰的厚重卷宗,鲜少有人问津。
她的指尖快速而精准地拂过一份份报告,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字。
终于,她的动作停在了编号为“黔东南-榕县-2018-07”的卷宗上。
报告内容是关于榕县一座跨河大桥的竣工审计,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项目。
然而,报告附录的一行小字攫住了她的视线:项目中标价与最终工程结算款,偏差率高达47.3%。
她翻到承建单位信息页,三个字刺入眼中——宏远建设。
她立刻用手机的加密软件检索这个名字。
几秒钟后,一张盘根错节的股权关系图在屏幕上展开。
在“宏远建设”二级股东的名录里,一个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周毅,陆承宇的表兄。
一丝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没有停下,继续往下翻阅报告,在项目监理单位一栏,她看到了另一家熟悉的企业——“方圆工程监理事务所”。
她清楚地记得,这家事务所,正是当年父亲林建国力排众议、引入青禾镇的“优秀合作机构”之一。
从青禾镇到榕县,跨越数百公里的两点,此刻被一条无形的线诡异地连接起来。
宏远建设、陆承宇的家族、父亲当年的决策……一张横跨地域、隐匿在无数合法文件之下的利益蛛网,在她眼前露出了一个微小而致命的线头。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用手机镜头,将那几页关键报告不动声色地拍了下来。
当晚,招待所的灯光下,林晚秋摊开笔记本,将新发现的线索与青禾镇的案情绘制成一张更复杂的网络图。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林小禾的来电。
“姑奶奶,”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又带着一丝兴奋,“今天下午,下溪村的几个村干部找到我,悄悄问我,下一期廉学班,能不能专门讲讲‘村级财务公开的具体流程’?”
林晚秋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她能想象出那几个基层干部既渴望又忐忑的神情。
这证明,青禾镇这片被腐败浸染过的土壤,正在从内部生出渴望透明与公正的嫩芽。
被动的学习,正在转向主动的求知。
“小禾,”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你跟他们说,可以讲。但不要只照着文件念条文。你带上孩子们,直接去村委会的公示栏前面,让他们亲手去数,去年一年,墙上总共贴过几张收支明细表?每一张上面,有没有村监会主任的签字?有没有盖齐乡镇财政所的骑缝章?”
挂断电话,她在笔记本上“青禾模式”那四个字的下面,重重地划了一道横线,旁边标注了一行字:可复制的关键,不在于惩处的力度,而在于监督习惯的养成。
次日上午,培训中心阶梯教室内座无虚席。
课间休息时,陈秘书端着保温杯悄然坐到她身边。
“晚秋,你提交的‘案例复盘式’廉政教育报告,在省委高层引起了很大反响。”他压低声音,镜片后的目光透着欣赏,“初步决定,要以青禾镇为蓝本,设立一个‘基层腐败代际传递阻断机制’的专项研究试点。”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审慎:“但是,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主要集中在你和陆承宇的关系上……有人在会上提,你们之间的界限,似乎有些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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