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却驱不散贺府廊庑间固有的阴翳。祁淮之由翠柳搀扶着,跟在其他姑娘身后,从压抑的正厅中退出。
他的世界本该是纯粹的黑,一如过去无数个日夜,是他拒绝面对失去祁熙年之痛的堡垒。
然而,贺兰霄临别时那句看似随意的“景致”,却像一枚淬毒的楔子,精准无比地撬开了他心灵堡垒最脆弱的一道缝隙。
不是渴望,是入侵!
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灌注进来,眼前的黑暗如同被暴力撕开的绸缎,发出无声的哀鸣。光、色、形……混乱地冲击着他的感知,最终强行拼凑出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不远处,廊柱投下的阴影边缘,贺兰霄并未随老夫人立刻离去。他负手而立,月白袍角被穿堂风轻轻拂动。
当祁淮之的目光,被迫聚焦在那张脸上时——时间仿佛骤然凝固,随即是灵魂被撕裂的剧痛!
那是……他自己的脸。
不,更确切地说,是他与祁熙年——那朵水仙之花的另一面——所共同拥有的面容。熟悉的眉骨轮廓,熟悉的眼眸形状,甚至连那微抿的、带着若有若无弧度的唇线,都与他记忆中的“自我”和“挚爱”完美重合。
可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是彻骨的冰冷。是审视,是玩味,是一种将他所有反应都尽收眼底的、居高临下的了然。
那不是祁熙年看他时温暖狡黠的目光,也不是他自己在镜中看到的、带着对世界的不屑的志得意满。
是贺兰霄。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的,会是这张脸?!
认知的根基在发出碎裂的声响。他最深的自我认同,他与祁熙年之间唯一的、不容玷污的联结,此刻竟与必须对抗的敌人狰狞地重叠在一起!
贺兰霄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与那几乎无法抑制的灵魂战栗。那张属于“他们”的脸上,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愉悦。
他甚至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自然地拂过自己的下颌——一个祁淮之思考时,或是祁熙年调侃他时,都会无意识做出的小动作。
这个独属于“他们”之间的、隐秘的习惯性动作,被敌人如此娴熟地用了出来。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从祁淮之喉间艰难挤出。他猛地垂下头,全身肌肉绷紧如铁,用尽全部意志力才没有当场失态。他强行切断了那被污染的视觉连接,如同亲手关上地狱的大门,世界重新沉入保护性的黑暗。
但那份惊悚的认知,已如附骨之疽,深深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污染,不可逆。他现在能“看见”了,可每一次“看见”贺兰霄,都是一次对自我的亵渎,对逝去爱人的背叛,一场无声的精神凌迟。
而就在他独自承受这认知酷刑的同时,周围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水膜,模糊又清晰地涌入他耳中。
是其他几位姑娘,她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会面中,未能立刻离去。
琼儿的声音最先响起,尖锐而激动,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痴迷,几乎是在尖叫:“你们看到了吗?大公子方才对我笑了!他定是觉得我今日这身打扮最是俏丽!哎呀,他那身月白袍子,衬得他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丰神俊朗,世间再无其二!”她叽叽喳喳,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蜜糖的针,扎在祁淮之刚刚受创的神经上。
紧接着,是海棠的声音,少了平日的急躁,多了几分梦呓般的飘忽,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醉:“他……他说话的声音真好听,像泉水敲击玉石……还、还那般体贴人,问我是否习惯府中生活……我、我从未听过这般温柔的声音……”
连一向表现得最为冷静精明的芙蓉,此刻语调也柔和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与理性包装下的认同:“大公子不仅品貌非凡,言谈举止更是优雅得体,蕴藉风流,不愧是贺府嫡子,气度天成……与他交谈,如沐春风。”
甚至辛夷,那个最为善良、此刻本应更关注朝颜状态的姑娘,也轻声附和了一句,语气带着真诚的感慨:“是啊,大公子待人温和,没有半点架子,见朝颜妹妹不适还出言关怀,真是……难得的心善之人。”
她们的话语,交织成一张名为“爱慕”的、弥漫着粉色迷雾的网,将他紧紧包裹。她们看到的,是温柔、俊美、高贵的完美公子,是绝望困境中仿佛唯一的慰藉与希望。
只有他,“看”到了那张属于自己和逝去爱人的脸,以及其下冰冷残酷、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本质。
这极致的反差,让祁淮之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几乎要作呕。他紧紧攥着翠柳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表面上却只能死死维持着失明者的茫然与沉默,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黑暗世界里,对周围的“少女怀春”无知无觉,更对那张引发他内心海啸的脸毫无反应。
他必须装瞎。
不仅是为了隐瞒自己能“看见”这惊悚事实,更是为了掩盖此刻他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与周围狂热氛围格格不入的惊悸、冰冷与近乎实质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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