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的冬意似是攥着劲往里钻的,檐角的铜铃早被北风吹得失了细碎的调子,只剩沉闷而滞重的颤响,每一声都敲在殿内死寂的空气里。窗棂上糊着的素色窗纸结了层薄霜,将天际那点惨淡的寒日微光滤得愈发苍白,连带着满室挥之不去的药气,都裹上了刺骨的凉意——高曦月又病倒了。她斜倚在铺着银狐毛衬里的软榻上,身上压着两层厚实的貂绒锦被,往日里丰盈得能掐出粉水的脸颊,此刻只剩一片蜡黄如枯纸,唇色淡得像蒙了层霜,唯有鬓边那支累丝点翠步摇,还残存着几分贵妃的体面,却也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在寒冽的空气里失了半分温润。
弘历已经来看过她两次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宫人刚换过药渣,黑褐色的药渣还冒着丝丝白汽,混着殿内的寒气,酿出一股呛得人鼻尖发酸的苦涩。他踏着寒气跨进殿门,龙靴踩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轻而沉的声响。走到榻边,他目光在她清瘦得脱了形的轮廓上停留了许久,指尖因攥着暖炉而带着余温,声音里却裹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曦月,身子可好些了?”高曦月只是缓缓侧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轻得像要被寒风卷走:“谢皇上关怀,臣妾无碍。”她既没有像从前那样强撑着要坐起身行礼,也没有流露出半分往日的娇怯或依赖,只余下一片比殿外寒雪更冷的平静。
第二次来,弘历特意让人提了个烧得旺的铜脚炉,又带了小厨房刚炖好的冰糖炖雪梨,亲手舀了一勺吹至温热,递到她唇边。高曦月却微微偏头,连眼皮都没抬,低声道:“臣妾胃口不佳,辜负皇上心意了。”弘历指尖的动作顿了顿,看着她眼下浓重得像化不开的青黑,还有那双曾含着水光如今却空洞如寒潭的眼,终究是叹了口气。他如何不知,五公主的夭折早把她的魂魄抽走了大半。那个襁褓里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前几日还在他怀里用软乎乎的小手抓他的龙袍角,呵出的奶气都带着暖意,怎么就猝然去了?高曦月连日水米难进,眼底的红血丝从未消退,连说话都要攒着力气,这份敷衍哪里是无礼,分明是哀莫大于心死。他终是没说一句责备的话,只摸了摸铜脚炉的温度,吩咐宫人:“看好火候,别让娘娘冻着。”说罢便转身离开了,龙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像是无声的叹息。
皇后富察琅嬅的人是次日午后到的。冬日的午后最是慵懒,阳光斜斜地洒在宫墙上,却连一丝暖意都透不出来。领头的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莲心,双手捧着个描金漆盒,里面盛着人参、燕窝,指尖冻得发红,脸上却堆着标准的温和笑意:“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听闻您身子不适,特意让奴婢送些补品来,还说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打发人去长春宫说。”高曦月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只对守在一旁的贴身宫女星璇冷声道:“替本宫谢过皇后娘娘,东西留下,人请回吧。”星璇面露难色,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却还是依言上前:“莲心姐姐,我家娘娘身子实在乏累,连说话都费劲儿,不便见客,还望您海涵。”莲心脸上的笑意僵了僵,眼角的细纹都显得僵硬了些,却也不敢多言,只得讪讪地应了声“是”,领着人退了出去,出门时还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棉袄。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的刹那,高曦月猛地睁开眼,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恨意,几乎要将满室的寒气都烧开。她攥着身下的貂绒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柔软的绒毛里,却连一丝痛感都觉不出——心早就比这寒冬更冷了。为什么?她不过是生了个公主,既不是能继承大统的皇子,更威胁不到皇后嫡子的地位,为何皇后还是不肯放过她的孩子?从前在潜邸时,她事事以皇后马首是瞻,可到头来,连她唯一的孩子都保不住。这份嫌隙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猜忌与隐忍中生根发芽,如今五公主的死,更是让它在寒冬里疯长,枝枝蔓蔓都缠着怨毒,扎得她心口生疼。
傍晚时分,嘉嫔金玉妍与顺嫔一同来了。茉心刚掀开帘子,一股寒气便先钻了进来,紧接着便是金玉妍那标志性的柔声:“贵妃娘娘,臣妾们来看您了。”她一身海棠红宫装,领口袖口都滚着白狐毛边,衬得肤色愈发白皙,鬓边插着支赤金镶红宝石簪子,在昏暗的殿内闪着细碎的光,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担忧。顺嫔则穿了件青绿色绫罗裙,外面罩着件银灰貂皮比甲,清雅素净,手里还提着个暖绒裹着的食盒,步履轻缓地跟在后面,裙裾扫过地面,没有半分声响。
“快坐。”高曦月声音依旧虚弱,却比白天应对弘历时多了几分起伏,许是这两人的到来,让死寂的殿内多了点活气——哪怕是假的。
金玉妍刚坐下,便立刻接过宫人手里的药碗,药汤已经凉了些,她连忙用银匙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又吹,直到觉得温度适口了才递到高曦月唇边:“贵妃娘娘,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妹妹特意让小厨房加了些冰糖,您尝尝看,是不是不那么苦了?”她的动作自然又亲昵,眼神里的关切似乎不掺半分假意,连吹药的弧度都拿捏得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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