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涪水江面,激得浪头足有半人高。
李柱国的竹筏被浪头掀得上下颠簸,他却稳如磐石地坐在筏尾,蓑笠上的雨水顺着草绳往下淌,在青布衫前襟洇出深色水痕。
三指捏着的银针突然坠手——这是第七次了。
他望着东南方被乌云压得低低的天空,喉结滚动。
那里是长安,天禄阁的大火烧了七日七夜,他亲眼看着《黄帝内经》残卷在火里蜷成黑蝶,听着竹简炸裂的脆响像极了太医署同僚的哀鸣。
涪翁!涪翁!
急促的呼喊混着水声撞进耳膜。
李柱国抬眼,见个浑身透湿的少年正扒着竹筏边缘,发梢的水成串往下掉,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赵阿婆...赵阿婆中风了!
竹筏被少年拽得直晃,李柱国眉峰一挑,腕间银针地扎进筏头竹节。
这少年叫王二狗,是村东头老猎户的遗孤,上个月被蛇咬了腿,是他用半根缝衣针挑出蛇毒——此刻少年的裤脚还沾着泥,显然是从村尾跑过来的。
松手。李柱国声音像浸了冰水。
他本想彻底隐世的,自王莽篡汉后,他烧了御医腰牌,砸了刻着天禄阁校书的铜印,在涪水江畔装了三个月渔翁。
可赵阿婆...那是二十年前在长乐宫当洒扫宫女的老人,去年冬天他在江边拾到饿晕的她,给她熬了五帖参汤,她当时攥着他的手说:您这针法,像极了当年给太后扎头风的李太医。
阿婆她...她嘴歪得能塞进个鸡蛋,腿也动不了!王二狗指甲几乎掐进竹筏里,我背她来的,就在江边草棚!
李柱国的手指在膝盖上轻叩。
草棚是他平时晒鱼干的地方,竹席底下还压着半本抄了三个月的《针经》残稿。
他突然起身,竹筏在浪里打了个转,蓑衣下摆扫过王二狗额头:带路。
草棚里的气味混着湿柴和药渣。
赵阿婆被放在他平时睡的竹榻上,灰白的头发散成一滩,右边嘴角耷拉着,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衫上。
她的右手蜷成鸡爪状,左腿直挺挺伸着,连抽搐都没力气——这是中了风痱,风痰闭阻经络。
这老头能行?
上个月张郎中来看牛痘都收了五文钱,他能白给人看病?
几个村民挤在草棚门口,雨水顺着草帘往下淌。
李柱国扫了他们一眼,这些人他都认得:卖豆腐的老周,挑货郎的陈三,还有总在江边洗尿布的张婶。
上个月他用半条鱼换了张婶一筐野葱,张婶还嫌鱼太小。
都滚远点。他弯腰解开赵阿婆的衣领,指尖在她后颈风池穴一按,风痰壅塞,再挤着,阿婆的气要喘不过来了。
人群哄地往后退。
王二狗蹲在榻边,攥着赵阿婆枯枝般的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
李柱国从怀里摸出个牛皮小囊,打开时,十二根银针在雷光里泛着暗红——这是他用天禄阁最后半车青铜熔的,每根针都淬过三年陈艾的烟。
百会通阳,风池散风,合谷开闭。他捻起三根针,针尖在掌心蹭了蹭,王二狗,数三息。
第一针刺入百会穴时,赵阿婆的眼皮跳了跳。
第二针进风池,李柱国指腹感觉到针尾微微发烫——这是针干透了。
第三针合谷刚入半寸,草棚外一个炸雷劈开天空,赵阿婆突然呛咳起来,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李柱国。
一、二、三。王二狗声音发颤。
李柱国拔针的动作像抽丝,三根针起出时,赵阿婆的右手竟能微微抬起,歪着的嘴角也在往下收。
张婶突然尖叫:她、她眼睛动了!
阿婆?
阿婆?王二狗把脸凑过去,赵阿婆喉咙里发出声,枯瘦的手指颤巍巍碰了碰他的鼻尖。
草棚里炸开一片惊呼。
陈三踉跄着撞翻了药罐,老周跪在地上直磕脑袋:神仙啊!张婶抹着眼泪往草棚里挤,被李柱国用针囊一挡:都离远点,她刚通了经络,受不得热烘烘的人气。
他转身要收针,突然觉得丹田一热。
有什么东西顺着任脉往上窜,像团温吞的火,烧得胸口发疼。
他低头,就着草棚里摇晃的油灯一看——青布衫下,胸膛处浮起一枚青铜古印,纹路模糊如雾里看山,印面上却有一行小字清晰得刺目:三焦气闭,取合谷以通之。
李柱国的手猛地攥紧针囊。
这是《针经》里的句子!
当年他在天禄阁校书时,见过《针经》的残简,这一句正是卷首的要诀。
他曾翻遍所有医典,想补全这一卷,却只找到三焦者,决渎之官的断章。
这是...?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光影,古印突然一热,烫得他缩回手。
王二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涪翁,阿婆在叫您!
他猛地转身,赵阿婆的眼睛已经能完全睁开,虽然嘴角还有些歪,但眼神清明:李...李太医...她喉咙里像塞着棉花,每个字都要费尽力气,我就知道...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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