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半夜彻底收了尾,青石板上还凝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银。
程高蹲在灶前添柴,看火苗舔着陶壶底,咕嘟声里混着他的嘀咕:“师父,那帖子上的官印是新盖的,吴县令的墨还没干透。”
涪翁正用布巾擦着银针盒,指节在云纹上顿了顿:“你怕陷阱?”
“不是怕。”程高把柴禾码得方方正正,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他也没缩手,“是怕他们......”他望着陶壶里翻涌的药沫,声音低下去,“怕他们拿医道当靶子打。”
涪翁突然笑了,笑声撞得竹帘晃了晃。
他掀开盒盖,十二枚银针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要打靶子,总得先有个立得住的靶。他们越要打,说明医道这杆旗,在他们眼里扎得够深。”他抓起程高的手按在针盒上,“明早跟我去县学。”
程高的掌心被银盒冰得一缩,却听见师父的声音像敲在青铜上:“该让那些之乎者也的,看看医道是什么骨头。”
次日清晨,县学讲堂的朱漆门刚推开条缝,程高就听见里面的喧哗。
王二狗扒着门缝往里瞧,小褂子被穿堂风灌得鼓鼓的:“师父,那白胡子老头站在最前头,手里攥着竹简直晃!”
涪翁抬眼扫过门楣上“崇儒”二字,拇指蹭了蹭腰间银盒。
他掀开门帘的刹那,讲堂里的话音像被掐断的弦——三十来个儒生齐刷刷转头,案几上的茶盏碰得叮当响。
赵元礼的灰布襕衫被风掀起一角,他正举着竹简的手僵在半空。
这个以“通五经”自居的大儒昨晚特意让人擦了三回象牙镇纸,此刻却觉那镇纸压不住心跳。
他清了清嗓子,竹简磕在案几上:“来者可是渔翁李先生?”
“不敢当。”涪翁负手而立,目光扫过满室青衿,“不过是个会扎针的。”
哄笑声炸起。
有个圆脸书生把茶盏一放:“方技之流,也配登县学讲堂?”
“方技?”涪翁突然笑了,“《汉书·艺文志》分医经、经方、房中、神仙为方技略,说‘方技者,皆生生之具’。赵先生可知,这‘生生之具’救过多少读《论语》读到咯血的书生?”
赵元礼的手指攥紧了竹简,竹片刺得掌心发疼。
他昨夜翻遍典籍找“医非正道”的依据,却忘了《艺文志》里这段。
他强撑着抬高声音:“医道不过治身,经学方能治心!《素问》虽存,不过记些针石汤液,无义理可言!”
“义理?”涪翁突然侧过身,目光盯在角落的草席上。
那里蜷着个面色青白的童子,眼白泛着青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草席,“周小满,十岁,三月前随父进城卖柴,被恶犬惊着,此后白日昏睡,夜半惊啼。赵先生说治心,可这孩子的魂儿,早被吓丢在巷子里了。”
满室寂静。
赵元礼的额头沁出细汗——这孩子是他书童,病了三月,他请过三个老儒念《孝经》,烧过七道符,却不敢说半个“医”字。
他梗着脖子:“此等顽疾,需静养修心,岂是银针能——”
“能。”涪翁的银盒“咔”地打开,赤针在他指间转了个圈。
他屈指弹了弹针身,清越的嗡鸣像根线,串起所有人的目光。
程高看见师父的指尖在火折子上烤了三息,那枚赤针便带着温度,精准刺入周小满的水沟穴。
“第一针,通督脉。”涪翁的声音像在数脉搏,“第二针,合谷。”针尾轻颤,周小满的睫毛突然剧烈抖动,像被风吹的蝶。
程高攥紧了袖口——他跟师父学扎针半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法。
银针入穴的刹那,他分明看见师父的腕间有淡红的光,像浸在血里的玉。
“醒!”涪翁低喝一声。
周小满突然坐直身子,喉间发出破碎的哭嚎:“娘亲!恶犬咬我脚腕!”泪水大滴大滴砸在草席上,他望着赵元礼,眼神终于有了焦距,“先生,我疼......”
“啪嗒。”赵元礼的竹简掉在地上。
讲堂里炸开一片抽气声。
穿青衫的书生撞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浇在脚面上也浑然不觉;吴县令扶着案几站起来,官帽上的珠子晃得他眼花——这孩子他上个月见过,当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刻却能清楚喊出“疼”。
涪翁抽出银针,用布巾擦了擦:“赵先生,这孩子的魂儿,是《孝经》喊回来的,还是银针扎回来的?”
赵元礼弯腰去捡竹简,却发现手在抖。
他摸到竹简上自己写的“医非经学”四个字,突然觉得刺目。
“偶、偶中!”他扯着嗓子喊,“不过是运气!”
“那赵先生敢不敢让我诊脉?”涪翁的赤针在指间转了个圈,“我若诊出您近日的症候,算偶中;若诊不出,我自砸了针盒,从此不谈医道。”
赵元礼的脸“唰”地白了。
他这半个月总觉得心口发闷,夜里盗汗,找过三个郎中医治,都说是“劳神过度”。
可眼前这人......他望着周小满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你、你能诊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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