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抱着油布包的手沁出薄汗。
江滩的夜露还未褪尽,他蹲在竹篱下借着月光检查捆扎的麻绳——这是师父昨夜塞给他的《针经》残篇与《诊脉法》副本,纸页边缘还留着涪翁用炭笔批注的字迹,浮脉主表,沉脉主里那行字被圈了三道,墨色深得要渗进竹纸里。
天一亮就走。涪翁昨夜劈柴的动静停在窗棂外,找城门守卒换匹马,莫走官道,绕西岗的野径。
此刻程高攥紧包袱,看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
刘侍郎的兵卒被捆成粽子扔在草垛边,嘴里塞着臭鱼干,正瞪着眼睛呜呜直嚎。
王二狗蹲在旁边用树枝戳他们的膝盖:再动?
我师父的针能让你们跪到明年清明!
程高。
涪翁的声音从竹帘后传来。
程高转身,见老人倚在门框上,玄色布衫洗得发白,腰间挂着的铜药葫芦在晨风中轻晃。
他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递过来时红薯皮裂开道缝,甜香混着草药味扑进程高鼻腔。
涪翁别开眼,御史大夫周正清,原是太学博士,十年前在南阳治疫时,我替他扎过合谷穴退热。他用拇指抹了把程高发顶的草屑,他若问起我,只说涪水渔翁,莫提李柱国三字。
程高咬下红薯,烫得直吸气。
他望着师父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昨夜刘侍郎落马时,那支针擦着自己耳畔飞过,带起的风里有股松烟墨的味道——和天禄阁焚书那日,师父蹲在焦土上翻找残页时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王二狗突然拽他衣角。
程高这才发现守卒牵来的青骢马已在滩头打响鼻,马蹄被踢得碎石乱滚。
他把油布包塞进怀里,翻身上马时听见涪翁喊:日落前到郡城!
郡城御史行辕的门槛比程高想象中高。
他跪在青石板上,油布包摊开在案几。
周正清的手指抚过《诊脉法》寸口候五脏那页,指节关节发出轻响。
程高抬头,看见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臣眼眶泛红,茶盏里的水纹晃得他眼花——直到周正清地拍案,震得残卷簌簌作响。
好!
好个寸口侯五脏周正清抓起案头朱笔在浮脉如木在水中旁画了个圈,墨迹晕开像团火,当年淳于意的《诊籍》失传,我以为脉法要断在这乱世!他突然站起来,官靴碾得青砖咔嗒响,李柱国?
涪水渔翁?他盯着程高,你师父可愿随我回长安?
程高喉头发紧。
他想起昨夜涪翁蹲在江边,用枯枝在沙地上画医经目录,江水漫上来冲掉手太阴肺经时,老人突然说:当年天禄阁着火,我抱着《黄帝内经》残卷在火里滚,护着半本《针经》。
现在...该让它见光了。
大人。程高挺直腰板,我师父说,医典不是私物。
周正清的胡须抖了抖。
他突然扯下腰间玉牌拍在案上:拿这个去驿馆换快马,本御史这就拟折子!
重建太医署,广征天下医典——他抓起程高的手按在残卷上,就从你师父的《针经》开始!
程高攥着玉牌跑出辕门时,日头已爬过城墙。
他摸了摸怀里还带着周正清体温的密折,里面请涪翁主理医署几个字烫得他心口发疼。
江滩的夜比往日凉。
程高回来时,涪翁正坐在老槐树下磨针。
青铜针在磨石上划出细响,火星子溅在他脚边的《针经》全稿上——那是他用二十张竹纸誊抄的,墨迹未干,九针十二原几个字还泛着潮。
周正清的折子,三日后到洛阳。程高把玉牌放在石桌上,他说...陛下准了。
涪翁的手顿了顿。
程高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当年自己第一次扎偏穴位时那样——老人没骂,只是蹲下来,用食指抵着他手背说:针要跟着气走,不是跟着手抖。
程高。涪翁突然抬头,月光落进他眼里,你觉得我厌官场?
程高没说话。
他记得三年前雪夜求师,涪翁把他堵在江滩说:想跟我学针?
先去救村东头难产的张嫂。他记得去年县太爷请涪翁治偏头疼,老人把针戳进太爷合谷穴,说:您这病,是克扣赈灾粮气的。
我厌的是拿医道当梯子的人。涪翁摸出烟袋,火折子地亮起,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可天禄阁烧了,民间医典散在草莽,太医院的老医正去年被绿林军砍了——他深吸一口烟,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医道要传,总得有人把散了的线拧成绳。
程高突然想起白天在郡城,药铺的老掌柜听说他是涪翁的徒弟,硬塞给他两包艾叶:替我谢谢先生,去年我儿子中了蛇毒,是他用三棱针放的血。还有米行的孙娘子追出来,往他怀里塞枣糕:先生教我扎足三里治胃疼,比吃参汤管用!
所以您要去长安?
涪翁把烟袋在石桌上磕了磕:去立规矩。他指节敲了敲《针经》,以后学针的,得先学医乃仁术;当医官的,得先给百姓扎三年针。
江风掀起程高的衣角。
他望着师父鬓角的白发,突然发现那些被他当作狂傲的棱角,原来都是护着医道的壳——就像老槐树皮上的裂痕,里面藏着活了百年的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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