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月光裹着秋凉,涪翁掀开粗布斗篷的帽檐,望着眼前荒废的宗庙。
断壁上贴着朱砂画的九宫符,风卷着碎纸扑在程高脸上,他伸手去挡,指节微微发颤——这是他们乔装成外地游医后的第三次对视,每次程高的眼神里都翻涌着同样的情绪:紧张,却又藏着按捺不住的雀跃。
莫要总摸药箱。涪翁用肘部轻撞徒弟后腰,声音压得像老树皮摩擦,医衡会要的是来朝圣的庸医,不是攥着宝贝怕被抢的守财奴。他自己腰间的针囊却被手掌捂得温热,十二枚玄针在囊里排得整整齐齐,最底下那枚刻着云雷纹的古铜针,正抵着他的软肋——这是方才在牛车棚里,他特意用碎布裹了又裹的。
王二狗走在最后,怀里抱着个半旧的药葫芦,里面装的不是药材,是他偷偷塞进去的麦芽糖。
这孩子总说甜水能镇惊,此刻却把葫芦抱得死紧,以至于粗布袖口都被蹭出了毛边。
三人刚跨进庙门,便有两个戴青铜兽面的守卫横戟拦住去路。报来路。左边守卫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
巴郡来的刘三斤。涪翁咳嗽两声,弓着背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荐帖——这是前日在茶棚里,他用半吊钱从个醉汉手里来的,边角还沾着酒渍,听说九宫祭典能得医衡会亲传,特地带徒弟来求个机缘。
兽面守卫的戟尖挑开荐帖,月光漏进庙门,正照在涪翁藏在袖中的右手。
他的拇指在掌心掐出个月牙印——这是程高教王二狗的暗号,意思是。
果然,王二狗立刻咧开嘴傻笑,举起药葫芦晃了晃:官爷,这是小的自家酿的蜂蜜露,您尝尝?黏糊糊的甜香混着铁锈味钻进守卫鼻子,右边的守卫终于收回戟:进去吧,莫要乱走。
庙内比外头更暗。
中央用青砖砌了座祭坛,九具身影端坐在蒲团上,像九尊褪色的泥像。
涪翁的鞋跟刚碰到祭坛边缘的青石板,后颈便泛起凉意——这是他当御医时养成的直觉,危险临近时,针囊里的针会微微发烫。
此刻那枚古铜针正隔着布料戳他,一下,两下,像在催促。
程高,去东边香案添灯油。涪翁用只有徒弟能听见的声音说,王二狗,跟着他。两个年轻人刚转身,他便装作踉跄,伸手扶住最近的静坐者肩头。
指尖触到对方手腕的瞬间,他瞳孔骤缩——皮肤凉得像浸了夜露的石头,脉搏细若游丝,可腕骨下的太渊穴却在微微跳动,那是活人意识未消的征兆。
这不是练功。涪翁低声对凑过来的程高说,声音里压着冰碴,是被人用针法锁了生机,拿活人当引子。他从针囊里摸出枚玄针,针尾的红绳在暗处泛着血光。
程高刚要阻拦,便见玄针已刺入对方曲池穴——那是手阳明大肠经的要穴,本应酸麻胀沉的针感,此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得静坐者浑身剧颤,眼白翻出一线。
师父!程高倒抽冷气,伸手去扶那人,却被涪翁拽住手腕:莫碰,他的经络早被人用九宫脉理串成了网。话音未落,祭坛高处传来铜锣巨响。
一个穿玄色锦袍的司仪踩着台阶上来,袖口绣着的九宫格在火把下泛着金光:吉时已到——九宫归心,万医归一!
涪翁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二十年前天禄阁的火,想起被烧得卷曲的《黄帝针经》残页,想起那封被烧掉的信里万医归一四个字。
原来医衡会要的不是传承,是把天下医道捏成他们手里的线,让所有医者都变成祭坛上这些任人摆布的木偶。
程高,护好王二狗。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程高却打了个寒颤——这是师父动真格的前兆。
下一刻,涪翁的身影如游鱼般窜上祭坛,十二枚玄针在他指间翻飞,命门、中枢、风府......每念一个穴位,便有一枚针破空而入。
第九枚针扎进最后一人的大椎穴时,九具同时睁开眼,喉间发出被扼住的呜咽。
庙内瞬间乱作一团。
香客尖叫着撞翻烛台,守卫的青铜戟砸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程高和王二狗一个拽住要冲上来的守卫,一个用麦芽糖黏住对方的兵器。
涪翁站在祭坛中央,看着九人捂着脖子踉跄后退,他们腕间的太渊穴终于不再跳动,取而代之的是鲜活的、慌乱的脉搏——那是被他用针强行扯回的生机。
万医归一涪翁扯下伪装的灰布头巾,白发在火光中根根竖起,你们医衡会,倒真把医道当牵线木偶耍了。
话音未落,庙门突然被狂风卷起。
穿堂风扑灭了半圈火把,黑暗中,一道低沉的笑声从祭坛后方的阴影里传来。
那声音像浸了水的古钟,带着说不出的阴鸷:涪翁先生,别来无恙。
涪翁的针囊地落在地上。
他望着阴影里逐渐清晰的黑袍轮廓,喉结动了动——二十年前天禄阁大火那晚,他在火场里也听过类似的笑声。
阴影里的黑袍男子踏着满地碎烛台走出来,火光在他脸上割出明暗两半——左脸是保养得极好的文人皮相,右脸却爬满狰狞的疤痕,像被热油泼过又强行愈合的伤口。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