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涪水的波光已漫上青石码头。
王二狗抱着发烫的药箱,跟着师父转过最后一道山弯时,远远便瞧见那道青布衫子立在水边——是程高。
他立得极正,像株被山风削过的老竹,腰间那柄竹节纹药锄在雾里泛着幽光。
阿满正扯着他的衣袖晃,小徒弟的羊角辫上沾着草屑,显然是从菜畦里跑出来的:程师兄说师父今日该回,我就说您准时又在林子里教王师兄认药草!
涪翁的脚步顿了顿。
晨风吹得他鬓角的银簪轻晃,那是用天禄阁最后一卷《针经》残页熔铸的,此刻正贴着耳垂发烫。
他望着程高的背影,想起三年前雪夜,这小子跪在竹屋前,眉骨上的冰碴子结了三寸厚,偏生眼神比炭火还烫:求先生教我医道,不是为悬壶济世的名声,是要让被火烧了的医典,在活人身上活过来。
师父。程高听见动静,转身抱拳,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眼角有道新添的淡疤,从眉骨斜到下颌,像道被刀刻的印记。
王二狗凑过去瞧,闻到淡淡的艾草味——是新结的痂,该是近日才受的伤。
沈知秋旧宅查得如何?涪翁没接话,径自问。
他走到码头边,蹲下身摸了把涪水,凉意顺着指节爬进血脉——这是他验人说谎的法子,真消息会让水纹变清,假话则泛浑浊。
程高单膝点地,药锄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弟子在南阳旧宅地窖里翻出半箱绢帛,有《汤液经法》残页,还有......他喉结滚动,还有三张写着涪翁针经字样的拓本。
涪翁的瞳孔骤然缩紧。
银簪的热度陡然蹿高,烫得耳后皮肤发红。
三年前王莽军火烧天禄阁时,他背出的《针经》原卷不过七页,连他自己都只抄了三回。
有人能拓出涪翁针经的字样,要么是当年见过他校书时的笔记,要么......
他们从三年前就开始搜集。程高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地窖里的炭灰测过,是建平元年的火候——那时候您刚离开长安。
涪翁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冷冽的锐度。
他伸手拍了拍程高的肩,指腹隔着粗布衫摸到凸起的骨节——这小子瘦了,该是连日奔波没好好吃饭。好,好得很。他说,知道狼什么时候磨爪子,总比被啃了脖子才喊疼强。
王二狗抱着药箱的手紧了紧。
他看见师父袖中的银针在动,三枚细如牛毛的银尖从袖口探出半寸——这是师父动真格的征兆。
可下一秒,涪翁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晃着步子往竹屋走:跟我来,有东西要给你。
竹屋里还飘着昨夜的艾草香。
涪翁掀开后墙的青石板,底下的陶瓮泛着潮意。
他取出一卷用黄绢裹着的简牍,绢面上黄帝外经·诊脉法七个字是他亲手写的,墨迹里掺了朱砂,在晨光下红得像血。
这是我在天禄阁密室找到的。涪翁将简牍递给程高,当年刘向校书时,把《外经》和《内经》分开藏了,说医道要活,不能全捆在书架子上他的指尖划过简牍边缘的焦痕,火烧密室那天,我用玄针引着梁上的积水,才抢出这半卷。
程高接过简牍的手在抖。
他低头时,额前的碎发扫过绢面,像在亲吻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王二狗凑过去瞧,见简牍上的字是用两种墨写的:一种是古拙的秦隶,另一种是飘逸的汉篆——该是师父边抄边注的。
重点看五气朝元那章。涪翁从腰间解下鱼篓,里面还躺着两条没卖完的白鲢,我昨日用这法子救了张屠户家的小儿子——那娃被马踩了胸口,脉像乱得跟麻绳似的,按肝木生心火引气归经,三息就缓过来了。
程高猛地抬头,眼里亮得惊人:弟子昨日在镇上也遇着个类似的症候!
那妇人咳血不止,我用了《脉经》里的三部九候,愣是没按住......
所以要学新的。涪翁打断他,嘴角扯出点笑意,医道不是老树根,得抽新芽。
你把这卷吃透,下月去治李乡绅的痿症——他那病不是腿废了,是肾水不滋肝木,脉沉得跟块石头,正适合练手。
王二狗突然觉得药箱又烫了。
他低头看,见青铜印的纹路在布底下若隐若现,像有活物在爬。
这是师父说的医道传承印,每收个心正的徒弟,就多一道纹路。
程高是第一个,所以印面此刻泛着青铜特有的幽光,连带着整箱银针都在嗡鸣。
接下来要找的,是《针经》的其余残卷。涪翁走到墙根的地图前,用银针挑开覆盖的油布。
地图上标着七个红点:南阳医圣祠、汉中张良庙、巴蜀鬼谷洞......这些地方,要么是当年校书官的老家,要么是民间医家的藏典处。他的银针停在鬼谷洞尤其是这里,我听老辈说过,鬼谷子的弟子里有个姓秦的,专门传针术......
弟子这就去!程高攥紧简牍,起身时带翻了条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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