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程高已在江边备好竹筏。
他望着师父裹着粗布麻衣从崖顶下来,腰间那只褪色的蓝布针囊随着步伐轻晃——往日里总别着的青玉坠子没了,连针囊里叮当作响的银针,也只剩最普通的九枚。
师父,程高攥紧腰间自己的针囊,指节发白,青针卫的人追得紧,至少带五个护院。
当年楚平的徒弟能摸到鹰嘴崖,这一路......
当年楚平的针囊该随他下葬,可韩慎之偏要刨出来。涪翁弯腰捡起竹筏上的斗笠扣在头上,檐角垂下的草绳扫过眉骨,你当他养死士是为杀人?
是为立威。
我若带护卫招摇,他正好借刀杀人,坐实我妖医惑众的罪名。
竹筏划破江面,程高望着师父被晨雾模糊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夜崖顶那道黑影。
紫漆针囊在月光下泛的幽光,与太医院正堂那盏镇院铜灯的颜色,竟像极了。
长安的青灰色城墙在正午时分撞入眼帘。
涪翁跟着民间医师团挤过朱雀门时,鼻尖掠过一缕熟悉的腥甜——是紫针上淬的毒雾。
他垂眸盯着脚边的青砖缝,看见两双皂靴停在五步外,靴底绣着极小的青针暗纹。
李青针?守城兵卒的矛尖挑起他的布囊,太医院审定大会的凭证?
涪翁摸出程高连夜刻的木牌,指腹在牌底那道细痕上按了按——那是用归元针挑的《针经》首句观人经络,如观江河。
兵卒扫了眼木牌,正要放行,斜刺里伸出只戴翠玉扳指的手。
且慢。
涪翁抬头。
穿绯色官服的男子站在阴影里,腰间紫漆针囊闪着幽光——正是昨夜鹰嘴崖的黑影。
李青针?男子的目光扫过他的粗布麻衣,落在针囊上,哪座山野草医?
涪水畔,打渔的。涪翁笑,声线压得粗哑,听说太医院要烧《针经》,来讨口热粥喝。
男子的指尖在针囊上敲了三下。
涪翁耳尖微动——这是青针卫的暗号,三长两短是,三短一长是。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勾了勾,针囊里一枚普通银针滑入袖管。
进去吧。男子突然收回手,当心太医院的门槛,硌着您的赤脚。
太医院的偏殿里,檀香熏得人发闷。
韩慎之端坐在主位,玄色锦袍上绣着金线医官纹,见人进来便拍了拍案上的《黄帝内经》:诸位都是我大汉医林栋梁,今日审定医典,旁门左道的东西......他瞥向涪翁的方向,该烧的烧,该禁的禁。
韩大医您说《针经》是旁门左道?涪翁站了起来,斗笠檐下露出半张被晒得黝黑的脸,那我这打渔的倒要问问——您说它误人子弟,可敢当场试试?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韩慎之的瞳孔缩了缩——这声音,像极了二十年前天禄阁里,那个抱着半本残卷冲火场里钻的校书官。
试就试。他冷笑,去把后园那个瘫了三年的老仆抬来。
老仆被抬上木榻时,右腿的裤管已经烂成布条,小腿细得像根干柴。
涪翁解下针囊,指尖掠过那枚归元针——它在囊底发烫,像当年在天禄阁火场里,替他指认未烧尽的医典残页时那样。
百会、风府、委中。他捻起银针,三息。
第一针扎进百会穴时,老仆的眼皮跳了跳。
第二针透入风府,他的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
第三针刚触到委中穴,老仆突然弓起背,右腿重重砸在榻上——竟能自己蜷起来了!
走两步。涪翁退开半步。
老仆扶着榻边颤巍巍站起,一步,两步,第三步时竟能甩开手,摇摇晃晃走到韩慎之案前,扑通跪下:大医令,小人能走了!
殿内炸开一片抽气声。
有年轻太医冲过去摸老仆的腿,指尖刚碰到委中穴,就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针感......像赤焰灼邪!
赤针境!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韩慎之的茶盏地裂了道缝。
他盯着老仆发颤的右腿,又看向涪翁腰间的蓝布针囊——那针囊此刻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像藏着头活物。
脉诊比试。他猛地站起来,锦袍下摆扫落案上的《内经》,你说《针经》能治病,那我让三个病人站出来,你若能凭脉断症......
三个?涪翁弯腰捡起地上的《内经》,随手翻到被虫蛀的一页,够了。
第一个病人是个面白的妇人。
涪翁搭脉三息,抬眼:风寒入肺,夜间咳得厉害?妇人点头,眼眶瞬间红了。
第二个是个壮实的汉子。
涪翁的指尖在他腕上顿了顿:最近和人吵架?
肝郁气滞,右胁下疼?汉子挠头:前日和屠户争猪肉......
第三个病人被扶进来时,韩慎之的喉结动了动。
涪翁的手指刚搭上他的脉,瞳孔突然一缩——这脉像乱麻里裹着根细针,表面是脾虚的虚浮,底下却藏着若有若无的滞涩。
他中了乌头毒。涪翁松开手,每日寅时泄泻,辰时发热,你当是脾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