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翁自石窟中走出,凛冽的寒风如刀,刮过他苍老的面颊,却未在他身上留下一丝寒意。
他踏上厚实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仅仅走出十余步,他却猛然驻足,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微微垂下,视线死死钉在自己脚下。
异变,正在发生。
足下三寸的永冻之土,竟有一股奇异的温热感,正隔着靴底,源源不断地渗上来。
这并非地火炙烤的燥热,而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节律性的搏动。
仿佛大地深处一颗初生的心脏,正以微弱而坚定的节律,向地表传递着它的第一声心跳。
涪翁缓缓蹲下身,摘掉手套,将枯瘦却温润的手掌,轻柔地贴在冰冷的雪地上。
他闭上双眼,整个心神沉入掌心,刹那间,体内那沉寂如海的《诊脉法》真意自行流转。
过去只存在于古老典籍中的“地息三候”,此刻竟化为真实不虚的触感,清晰地反馈到他的神识之中。
一息浅入,他“看”到掌下无数草根在冻土中微不可察地颤动,似在舒展僵硬的躯体。
二息深行,暖意下沉,坚硬的石隙间竟有湿润之意悄然弥漫,凝结的冰晶正从内部瓦解,化为滋养的露珠。
三息回环,当那股暖意完成一个周天,自地底深处回返时,一缕缕微弱却纯粹的金光在土石间游走穿梭,勾勒出一条条模糊的脉络雏形!
这……是地脉!活生生的地脉!
涪翁猛然睁开眼,瞳孔中满是震撼。
这股力量,并非源于他体内那枚代代相传的传承印记,甚至与他自身的修为也无直接关联。
他能感觉到,这股生机来自于四面八方,来自于百里之内!
是那些被他治愈的百姓夜晚安稳的吐纳,是重病初愈者发自肺腑的喜悦,是新生婴孩那第一声响彻云霄的啼哭……这些无形的、充满了生命本源的气息,被他传授的“归元九息”法门如同一张无形大网般牵引、汇聚,最终没有归于他身,而是反哺给了这片被严寒禁锢许久的天地!
“地已自通,何须我针引?”涪翁缓缓起身,喃喃自语。
他望向远处山峦间那一缕缕袅袅升起的炊烟,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几分释然与敬畏。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以神针妙术在拯救这片土地,到头来,却是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生灵,用他们最朴素的生命力,开启了天地的自医之机。
与此同时,奉师命下山取水的程高与柳文谦,正路过山脚下村落里那口古老的水井。
井边围着几名村妇,一边汲水一边闲聊,动作朴实无华。
突然,一名妇人因手臂酸麻,下意识地用手中的木勺,对着井沿“咚、咚咚、咚”地敲了几下。
节奏看似错落随意,可柳文谦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他悄然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那敲击的落点与节奏,竟与人体“足太阳膀胱经”从肩胛到手臂的循行路线惊人地吻合!
另一边,一个常年劳作而腰痛的妇人,在直起身时,习惯性地将手肘后抵,重重地顶在井台一块凸起的青石上,口中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
程高眼神一凝,那妇人手肘所抵之处,不偏不倚,正是治疗腰腿疼痛的要穴——委中穴!
柳文谦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师兄,你看。她们全然不知何为经络,何为穴位,却因身体的痛楚而本能地寻找缓解之点,因日复一日的习惯而形成了独特的疗愈之法。”
程高没有作声,他从怀中掏出那张师父赐予的、残缺不全的上古经络图,快步走到井边。
他蹲下身,借着天光仔细比对,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饱经风霜的井台石纹上,竟被村民们千百年来的倚靠、敲击、摩擦,磨出了九处深浅不一的凹痕!
而这九处凹痕的位置,与他图中记载的、早已失传的“井穴九阳”图谱,分毫不差!
二人相视默然,心头巨震。
这口井,恐怕并非凡人所凿,而是天地演化中自然形成的一处地气节点。
百代村民在此日用而不自知,他们的身体无意识地与这口“活体针道碑”互动,早已将最深奥的医理,融入了最平凡的生活。
就在他们准备返程之时,一阵悲怆的哭喊声从不远处的田埂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枯槁的儒生,正跪在雪地里,将一捆捆泛黄的书册投入熊熊燃烧的火堆。
“伪学误国,虚名害人!我‘影学门’钻营《伪针经》百年,自诩窥得天道,实则早已背离实理!与其流毒于世,不如今日焚尽,以谢天下!”
火光映照着儒生悔恨交加的脸,焦黑的纸张在热浪中翻飞,化作漫天灰烬,被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落在一旁的贫瘠田地里。
程高与柳文谦本想上前,却被那股决绝的悲意所阻,只能默然旁观。
翌日清晨,二人再次路过此地,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同时停下了脚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