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水逆流而上,河道愈发险窄,两岸崖壁如削,水声轰鸣如鼓。
涪翁的身影,便是在这片绝险之地,化作了一道逆行的孤影。
他赤着双足,踏过锋利的碎石与湿滑的苔藓,脚底早已结痂的旧伤被重新磨开,渗出的血丝混着泥水,在身后留下一串淡淡的印记。
然而他浑不在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唯有古井般的平静。
前方,一片死气沉沉的村落盘踞在山坳里,正是被官府用荆棘与木栏彻底封锁的瘟疫弃村。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腐烂与草药败坏混合的恶臭,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连食腐的野狗秃鹫都远远避开。
村口歪斜的木牌上,“擅入者死”四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却更添几分阴森。
涪翁视若无睹,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穿过了看似严密的封锁。
他行走在腐败的落叶之上,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世界里,竟显得格外刺耳。
夜色渐深,寒意刺骨,他蹲在一户破败的屋舍窗下,残破的窗纸挡不住屋内的景象。
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三口蜷缩在草堆上,身体因高热与恐惧而不住地发抖。
那个七八岁的孩童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在昏迷中不断呓语,口中反复念叨的,竟是程高他们传下的《救急谣》片段:“……风从曲池入,闭门莫开襟……”
涪翁浑浊的眸子里,倏然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他缓缓从腰间解下一个老旧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几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
这并非医经所载的任何方剂,而是他三十年行走疫区,以腐草、蝉蜕、井底陈泥等物秘炼而成的“伏毒散”,药性至阴至寒,专克至阳至烈之毒。
此药霸道,非对症之人服下,立时便会脏腑衰竭而亡。
他没有惊动那户人家,只是悄然将药丸置于屋前废弃的石臼中,随后捡起一根枯枝,在石臼旁的泥地上,用力划下一个清晰的“井”字。
做完这一切,他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的密林,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次日清晨,那家的妇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眼便看到了石臼中的黑丸与地上的井字。
她惊疑不定,围着石臼转了数圈,眼中满是挣扎。
是毒药?
还是仙丹?
她看了一眼屋内气若游丝的儿子,绝望最终战胜了恐惧。
她咬紧牙关,取来井水,将药丸化开,撬开儿子的嘴,颤抖着灌了下去。
三日后,那孩童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汗中,高热骤退,竟能下地行走。
妇人喜极而泣,跪在石臼前连连叩首,口中高呼“地仙赐药”。
消息不胫而走,死村之中,竟因此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而他们口中的“地仙”,此刻早已身在十里之外的另一处疫点,立于山岗之上,静静观察着风向的流转与病气的走势,仿佛一个冷酷的棋手,俯瞰着自己的棋局。
与此同时,程高所创的“流水训”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最初的新鲜与狂热褪去后,村民们自创的疗法开始频繁出错。
一个壮年农夫,只因心悸便照着谣歌所唱,用生锈的铁钉猛刺胸口“膻中穴”,结果当场气闭昏死。
一位接生多年的稳婆,模仿《安产谣》的节拍击掌催产,却因节奏错乱,反而惊了胎气,导致产妇虚脱大出血。
更有甚者,一群半大孩童竟在村头玩起了“针仙下凡”的戏码,用锋利的荆棘在彼此皮肤上划出所谓的“经络图”,弄得数人伤口溃烂,高烧不退。
质疑之声如潮水般涌来,曾经的敬仰化为愤怒的指责。
数个村落联名上书,要求“重立师训,归还针谱”,言辞激烈,直指程高是沽名钓誉的骗子。
深夜,程高独自巡视着江边的营寨。
月余前,这里还是火把林立,人声鼎沸,无数人围着泥碑虔诚诵读。
而今,江滩上一片冷寂,只剩下几处孤零零的篝火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人们脸上麻木与怀疑的神情。
他立在那座最初的草棚前,手中紧攥着半截炭笔,悬在空中,却迟迟无法落下。
“我娘说你不是真仙!你是个胆小鬼!你连针都不敢用!”一声稚嫩而尖利的哭喊从背后传来。
程高缓缓转身,看到一个脸上挂着泪痕的孩童,正用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斥责,只是平静地问道:“你们还记得《救急谣》的第一句是什么吗?”
孩童愣了一下,抽噎着答道:“急病莫慌神,手比针先到……”
“那你们的手,”程高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角落,“今日可曾为家人揉过腹、拍过背?”
孩童的头猛地垂了下去,不再言语。
周围原本面带敌意的村民,也纷纷避开了程高的目光。
程高拾起一截被烧断的木头,在湿润的泥地上,一笔一划,沉重地写下:“误在形,不在心;废在拘,不在传。”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