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柳文谦在下游三村的境遇同样艰难。
他惊愕地发现,那些曾被村民视若神明的泥片碑林,此刻竟被践踏推倒,碎裂一地。
更有情绪激动的村民,正挥舞着锄头,一下下砸着残存的泥碑,口中怒吼:“假经害人!都是骗人的鬼话!”
细问之下,才知起因是一户病家。
那人按照《十二经歌》的口诀为家人自治,竟将“手少阳走三焦”这句话,曲解为“针刺耳后三寸之地,可愈百病”,结果胡乱施针,导致其家人耳后溃烂流脓,最终失聪。
几个平日里最爱引经据典的腐儒趁机煽风点火,高声叫嚷:“此等粗鄙俚谣,岂能与圣人医经相提并论?若无正统师承,不过是巫祝跳大神,自欺欺人罢了!”
柳文谦没有与他们辩论,只是请来村正,召集众人。
他当众抓来一只活鸡,寻准其翼下对应“手太阴肺经”的穴位,以竹签轻轻一刺,那鸡立刻垂头萎靡,呼吸不畅。
随即,他又取来另一只鸡,刺向其腿侧的“足太阳膀胱经”脉络,那鸡却只是惊叫一声,依旧行走如常。
他又取来一块完整的泥板,画上人体经络图,让村民们上前来,蒙上眼睛,凭感觉指出“足三里”的位置。
十个人里,竟有七人准确无误。
柳文谦这才朗声道:“经络之说,并非虚妄,其效在验,不在信!谣歌可以有误,但更可以修改!若因一人吃饭噎死,便要禁止天下人进食吗?若因一人走路跌倒,便要斩断所有人的双腿吗?”
众人默然,砸碑的锄头也停在了半空。
当夜,柳文谦没有去修复那些倒塌的泥碑,而是在一块块残碑的背面,用石子刻下了新的谣歌:“歌是引路石,手是开山斧,病来如山倒,人动方有路。”
遥远的深谷之中,涪翁对此一无所知。
他来到一处湿瘴极重的村落,这里的村民大多患有一种名为“阴疽”的恶疾,皮下生出坚硬如石的肿块,久不溃烂,亦不消散,最终郁结成毒,侵入骨髓,群医束手无策。
涪翁深知,此症需用“玄针透脉之法,引毒外泄”,方有一线生机。
可他若现身施针,必然又会掀起一场神迹崇拜,这与他“去师存道”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要的不是信徒,而是能自己思考、自己动手的传人。
夜半三更,他如狸猫般潜入村中唯一的水井旁。
他取出一根特制的细长银针,针尖蘸取着一种以地下寒泉与腐朽根茎的汁液炼成的“地髓露”,沿着井壁内侧,在水面之下,凭着手感,悄然刻下了一幅微缩的穴位图。
随后,他又将数枚中空的细竹针,藏于井沿的石缝之中,做得天衣无缝。
第二天,一个年迈的老樵夫来井边打水,无意间发现井壁在水光反射下,似乎有些奇特的凹痕。
他好奇地凑近细看,竟发现那些凹痕隐约组成了一幅人形图案,上面标注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记号。
老樵夫长年患有肩疽,右肩肿痛,抬举不便。
他看着图上与自己病灶对应的位置,鬼使神差地从石缝中摸出了一根竹针。
他学着图上的样子,用竹针蘸了冰凉的井水,对着自己肩头的痛点按压下去。
一股奇异的凉气,竟顺着竹针,直透入那坚硬的肿块深处。
他大喜过望,接连三日,都来井边依样施为。
三日后,那困扰他多年的硬块,竟真的开始松动,甚至流出了腥臭的脓液。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村民们纷纷涌向井边,将那井中图样奉为“天书”,争相效仿,竟自创出一种“水针法”,相互摸索,相互施治。
涪翁立于千仞山巅,遥望着山谷中村落里重新升起的袅袅炊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缓缓抬手,从怀中取出随身的最后一根金针。
这根针曾随他救人无数,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指,任由那道金光划过长空,坠入万丈深涧,再无踪影。
破而后立,真正的传承,是打碎神像,让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神。
程高想通了这一点。
他召集了百里之内所有参与“流水训”的村民,无论医者病家,无论支持或是反对,皆可到场发言。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份仅存的、师父传下的针法残稿,亲手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
“从今往去,”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再无师徒名分,再无针法正宗!凡能救人者,即为良法!凡致人损伤者,即刻废止!”
他提出了“三验之约”。
一验,是否能缓解病痛;二验,是否会引发新的病患;三验,此法是否可被他人轻易学会并重现。
每村推选出一位“记症人”,专门负责记录每一次施术的过程、手法与后续结果,无论成败,皆要公布于众。
一场前所未有的公共议事就此展开。
首日便爆发出激烈争议:一位郎中用自创的“犁针法”治疗痢疾,当场见效,可三日后,病人却再次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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