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雾霭沉沉。
李青针赤脚走在村道上,冰凉的石板路透过脚心,传来一股沁骨的湿意。
他脚步一顿,视线被一户户门前石阶上的景象牢牢吸住。
每一家门前,都端端正正摆着一碗清水,碗中几片晒干的竹叶静静沉底,边缘微微卷曲,正是昨日赵篾匠削竹时簌簌落下的废料。
晨光穿透薄雾,映在清水里,竟泛起一层若有似无的淡淡青气。
李青针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不就是古方“清瘴饮”最简陋的雏形么!
专用于湿热疫症初起,以竹叶之清气,涤荡天地间的秽浊。
没有医嘱,没有宣讲,甚至没有一句交谈,这源于生活最深处的智慧,便如晨雾一般,悄无声息地弥漫了整个村庄。
他忽觉喉头一热,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这不是谁在刻意行医,而是整个村子,在经历了那场大疫之后,自发地学会了如何与这方天地一同呼吸,如何用最朴素的方式,守护自己的生命。
穿过村道,一阵孩童的嬉闹声传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在追逐中猛地摔倒,膝盖在粗粝的石子上擦出一条血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李青针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却见另一个稍大些的孩子动作比他更快。
那孩子没有丝毫慌乱,麻利地从自己破旧的衣角上撕下一块布条,又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剪刀。
他跑到旁边一户人家的灶台边,将剪刀在尚有余温的炭火上燎烤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剪开伤口边粘连的破布。
紧接着,他抓起一把灶膛里的草木灰,混上些许黑色的锅底灰,均匀地撒在流血的伤口上,再用那布条熟练地包扎起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竟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熟稔。
李青针蹲下身,细细端详那沾着灰粉的伤口,心中更是掀起惊涛骇浪。
这灰粉的比例,分明就是《外伤止血方》中所载“三焦固络散”的乡土版本!
灶灰收敛,锅灰止血,火燎剪刀,更是暗合了“火毒克腐”的古老医理。
“你从哪儿学来的?”他声音微哑地问道。
那孩子仰起满是泥污的小脸,理所当然地答道:“阿爷说的呀!他说黑灰能封住血口,用火烤过的东西碰伤口,肉才不会烂掉。”
李青针凝视着那双沾满泥土和灰烬的小手,这双手,或许连毛笔都未曾握过,更遑论金针银刃,却在此刻,稳稳地接住了传承千年的血脉。
医道,早已不是书卷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活在田间地头,活在祖辈的口口相传里。
回到自己的茅屋前,赵篾匠正憨厚地笑着等他,手里提着一个崭新的背篓。
“李郎中,看,给你编了个新的。”
李青针接过背篓,入手便觉不同。
这背篓的肩带特意加宽,内里还用柔韧的竹片嵌出了两道贴合脊柱的弧线。
他下意识地将背篓负上肩,那两道弧形竹片恰好托住他背部的关键受力点,一股舒坦之感瞬间传遍全身。
“你总弯腰采药,老弯着腰对身子不好。我琢磨着,这样能让你背得舒服些。”赵篾匠嘿嘿一笑,指了指背篓侧面,“这儿还给你缝了个小袋子,能放些随身带的药丸,省得你到处掏。”
李青针抚摸着那两道温润的弧形支撑,心中震动无以复加。
这不偏不倚,正是“督脉承力法”中所述“阳脊三托”的结构还原!
以竹为骨,分担脊柱压力,引气上行。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个不起眼的小药袋,缝制的位置正对着他胸前的“膻中穴”!
此穴为气之汇海,主一身之气,药袋置于此,无形中便有温养心肺、护持宗气之效。
一个从未读过医书的篾匠,仅凭着一双巧手和一颗质朴的心,便将人体经络的奥秘,融入了一件日常的器物之中。
李青针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为一声长叹。
他用力拍了拍赵篾匠的肩膀,沉声道:“赵大叔,你这背篓,比御医院给大将军打造的疗伤担架,还懂人。”
此后的日子,李青针尝试着为村民诊脉,却发现自己这个“医者”的身份正在被悄然消解。
他刚搭上一位老妇的手腕,想说她肝火旺盛,老妇却先开了口,摸着他的手腕叹气:“后生,你这脉象浮躁,是心火太旺,夜里梦多睡不踏实吧?昨儿我看井水上浮了一层油花,就知道天要变了,人也容易上火。你也该喝点莲心茶去去火。”
他路过村口,一个正在磨刀的壮汉叫住了他,指着他的脚说:“李郎中,你走路左脚总比右脚拖地三分,是不是早年腿上有旧伤,一遇到这潮湿天就犯了?我家里熏炕用的艾枝还有一把,你拿去,睡前烤烤腿,管用。”
李青针怔立在原地,他这位手持涪翁医典的传人,竟被一群最普通的百姓,用最生活化的经验反向“诊断”了。
他所依仗的医理权威,在这里被井里的油花、走路的姿势、灶膛的艾枝……一一化解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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